第九章(第4/4页)

就让她是个孤儿吧!

不必多说,他们已经很了解了,他们无意互相隐瞒。由于马林生没有为S预置可供交代的背景资料,因而这段话只能略去,总之一句话,这是个无牵无挂没主儿的姑娘。想到这里马林生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可不可以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不受夸耀的那种?很快,他就唾弃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如果不算有辱斯文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轮到自己介绍情况时马林生真有点觉得自己拿不出手了,从没自轻自贱过的人这会儿也艳羡那些虚衔浮名家底殷实的人了。他把自己换到S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也确实觉得自己不可爱,没什么号召力。当然,他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自我安慰:S就是个弱富爱贫的人!就喜欢那种什么也不是的人!真是什么真有什么——她还看不上呢!但毕竟有些气短,刹那间似乎连整个故事的基础、可信性都动摇了。他一边踱步一边剧烈地咳嗽着表情痛苦。

他根本没兴趣替自己设想那些委婉、遮遮掩掩、藏头露尾的台词。他宁肯跳过这场戏。既然她是孤儿为什么他自己不能是个外星人?跟这个世界上一切代表虚荣和势利的世俗名物毫无关系。

他只想象出了一个细致的场面:当他告诉S自己的身份、姓名,S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略有些顽皮(丝毫没有调侃、遗憾的意思)地对他说:

“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微服私访的那本书的作者呢。”

他喜欢这个虽然并非事实但令人愉快的误会。他完全有理由让人误会,他对每本书的理解虽然不敢说在人家作者之上,起码也是各有千秋。

这个情节和那句唯一的稍嫌拗口但表达完整的台词(他坚持不肯去掉“微服私访”四个字)规划出后,他的心情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

一个情节的展开带动着其他情节也随之展开,起伏有致地滚滚向前……

S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待着吃饭做游戏,孤魂似的跑到街上来乱转。

他可以据实回答被儿子撵了出来,这既可以令人发笑也可以惹人同情。

他问她为什么也一个人在街上转,看她的年龄不可能被孩子撵出来倒像是被家长赶出来。不但巧妙地恭维了她年轻同时还自然触到了她的隐处。

S黯然神伤或坦然自若,告诉他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她出来在大街上闲逛是因为不愿意在节日之夜一个人待在家里,孤独寂寞溢于言表。

显然他不能主动提议毛遂自荐前去就伴儿,必须由S提出邀请。为什么不呢?一个单独在家害怕一个又无处可去,再合理也没有了,一点不淫荡。

他迟疑或者干脆当即答应了随便采取哪种态度,反正他接受了她的好意。他想给他们找个更舒服的窝继续这场艳遇。既然自己能够指挥一切调动一切,何苦老站在街上清谈?

S的家不远,应该是幢楼,楼房便于不引人注意地偷偷进出,房内又自成体系,适合这种不希望引起公众议论的男女幽会。

S家不要搞得很豪华,不应太脱离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要舒适、干净、应有尽有。譬如有啤酒、清凉饮料、咖啡和各色上等茶叶,他可以每样儿都来点。这不能算奢侈,也就是中等水准,不要一方面承认生活水平提高了一方面想起老百姓日常解渴就以为是拿个大茶缸子足灌。

听说他没吃饭,S给他拿出月饼或用面包片夹火腿抹蛋黄酱做了几个三明治,虽然他更想来碗红烧肉大米饭,但也凑合了。可以申请下碗挂面,这样既不逾礼又显得亲热,拿自己不当外人。

对了,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既不亏待肚子又更富于情调。这个情节应重新安排为:S早已做好一桌盛宴,但自己没情绪吃,一扔筷子跑出来了。他一去正赶上了,那桌菜几乎原封未动,只需要热一下……

他们相对而坐,开始享用这顿美餐,味道好极了。当然还有酒,菜这么好都可以适当喝些白酒,酒后吐真言嘛,借着酒盖脸,很多平常说不出口说出臊得慌的话讲出来也不脸红了。

互诉衷肠自然要从互道经历入手,那样双方才能有感而发,不至于光放空炮。

她应该换一件睡袍来听他讲话。

他说什么呢?这一点无须细想,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根本不用打腹稿,完全可以脱口而出,出口成章。

她无疑要受到感动,就像马林生被自己那些要说未说的话已经感动了一样。

她不应过于话多,喋喋不休的女人不会让人喜欢。另外,一个女人对一个才认识了没两分钟的男人就立刻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这也太不稳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S是个老油条。如果她像他一样经历坎坷,阅世丰富,那……马林生的痛苦就要逊色很多,就没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还是应该单纯,仅仅因为是孤儿才略显得早熟,才略显得有点伤感、落落寡合,愿意和他这种中年人相处,噢,她渴望父亲般的关怀……

如果是这样,我这么一个劲儿向她倒苦水合适吗?马林生不禁又有些疑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坚强一些?给她一种找了个靠山的感觉?马林生当真有些举棋不定了,关键是她是个什么人?接着,马林生被突然蹦进脑子里的一个念头吓坏了:经过这么一通又吃又喝互启心扉,她会不会留我跟她睡?

“太可耻了!”马林生生气地对自己嚷,她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我又怎么能下得去手?我完全是光明磊落地到她家去的,想的仅仅是吃点喝点找个人说说话。要是真像我想的……不!要是真的对我发出那样的邀请,那我就要鄙弃她,批评她,拂袖而去……怎么可以!

马林生真的很生自己的气,非常非常生气,但那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赶不走了,总是反复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有力地牵扯着他,他不由自主沿着思维的惯性往下想:又有什么不可以……

灯灭了。

音乐也停了。刚才那座明亮喧闹的华丽的喷水池一下从他眼前消失,就像火堆被一盆水倏地浇灭,周围只剩下黑糊糊的树丛和空无一人的马路以及孤单单的月亮。

那个值勤的警察也不知何时开着摩托下岗了。

已经很晚了,马林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在自家院门口看到那群孩子像大人一样互相握手告别,大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