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我说的是人,不是牲口。”马林生忽然想起来,“我不过是拿牲口打比方。”

“噢,你说的是人啊,我还当你跟我探讨骡马经呢。打了半天比方,我都想到邪处去了。”

“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还有自觉性嘛……”

“倒是,要不怎么说比牲口强一截子呢。不过老实跟你说,人也不能这么养。小孩儿,那能算人吗?除了走道姿势跟牲口不一样,好多时候还没一老牲口懂事呢。就说马戏团那些狗啊猩猩啊哪个不跟小孩儿似的?怎么不说小孩识途偏说老马识途呢?”

“这我坚决不能同意你把牲口和小孩混为一谈!”马林生气愤地说,“你不信我说的可以,我这就把我们家那牲口……不,把我儿子叫出来,让他当着你面现身说法,让他亲口告诉你我这么做体现出的巨大优越性和对他身心发展的……鞭策!”

“马锐!马锐!出来一下——”马林生高声冲屋里喊。

“干吗呀?”正在屋里练臂力的马锐举着两只哑铃出来。

“你现在就让他天天练‘块儿’了?”夏经平吃惊地问。

“这是他自觉自愿,自然产生的要求。”马林生相当得意地说,“孩子身上蕴藏着多么大的积极性!马锐,你跟夏叔叔说说,我都对你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我爸最近没打我。”马锐跟夏经平解释,“您甭信夏青的传谣。”

“他对你挺好?”夏经平微笑问。

“嗯——”马锐瞅了眼爸爸,“还行。”

“怎么个好法儿?”马林生提示。

“实际上,”马锐继续朝夏经平说,“他最近对我什么都没干,如果什么都不干就算好的话。”

“你不觉得跟过去比心情愉快了?”马林生诱导问,“生活学习起来也格外有劲儿?”

“是觉得威胁小了点儿?”

“你不感到生活变得美好了吗?不感到前途充满光明?”

“感到了。”马锐老实地承认,“多少感到了点儿太平。至于前途,我还没多想。”

“这应该归功于谁呢?我是说,这一切你应该感谢谁?”

“当然是您,爸爸。”

“这话应该怎么说呢?”

“您是问颁布给咱们市民的文明用语中对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规定的?”

“我是问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有教养的人会怎么样?”马林生温和地回答,用鼓励、期待的目光望着儿子。

“谢谢你,我的好爸爸。如果没有你,我至今还在痛苦黑暗中挣扎呢——够了吗?”马锐问。

“够了。”马林生谦逊地垂下眼睛,仿佛对夸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够了我就走了。”马锐转身离开。

“怎么样?怎么样?”马林生紧紧攥着拳挥舞着,仰天大笑对老同学说,“昨天对你还一肚子怨恨,今天就满怀感激,仅这一点就值得,就是成功!你女儿对你这么温顺过吗?你有过这种……享受吗?”

“你真行,老兄。”夏经平真诚地羡慕,“还是你有办法,我服了。”

马林生像个初次受到恭维的少女,脸上兴奋的红晕久久不褪。

他急切地抓住老同学的手,如同每个中了头彩的幸运儿安慰其他没中彩的倒霉蛋一样,劝解中带着指点宣传着自己的诀窍。

“你也可以向我学嘛,老兄。这其实很容易,只要拉得下脸来就一切迎刃而解水到渠成了。”

“不行啊,老兄,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夏经平懊恼地说,“咱们还是拿牲口打比方吧,你可以把牛啊马啊那些大牲口放出去不管,你能把鸡也轰山上去任其发展?那最后……说出来可就难听了。我那是女儿……”

“一样的一样的。男女一样的。”

“不一样。”夏经平白了马林生一眼,“我女儿对我要求严着哪。我要拉下脸来成天跟她没大没小的,她会瞧不起我的,认为我疯了老不正经。”

“懂了。”马林生同情地扶着夏经平的肩头,“你们家需要的是她们娘儿俩把你放出去不管。”

马林生有些变了,变得骄傲、虚荣了,像个刚演过一两部电影或唱红过一两支广告歌曲的小明星,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谁他能干什么。除了要听人家对他演技歌喉的恭维,生活中处处、一举一动也想听到喝彩和赞叹。

无论他干了些什么,哪怕根本不是为了马锐完全属于家长分内的家务劳动,也要让儿子夸他几句。譬如炒盘菜把煤气罐从外面扛进厨房安装好或者调清楚一个信号不太稳定的电视频道,都要问一句儿子。

“怎么样,我棒吧?其实这些事都应该你干,我全替你做了,还不谢谢我?”

马锐这时只好回答:“你棒!你真能干!我谢谢你了!”

他还特别喜欢当着一院邻居的面,把马锐叫出来,让马锐告诉大家,他马林生对儿子是多么的开明多么的慷慨多么的有人味儿。他像展览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再让马锐出来亮相,甚至巡回到胡同里的其他院落,马锐如同肯德基炸鸡于山德上校“101生发灵”于赵章光一样标志着他的成就和心血。

要不是做不到,没准他会把马锐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竖立到哪个广场上去。

那天,他又在院里吹嘘了一番,直到天黑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外国电视连续剧开播同院人都纷纷回家去看走光为止,他才哼着小曲,拎着板凳得意洋洋地进了屋。

马锐阴着脸。

“怎么啦,干吗这么气鼓鼓的?生谁气了?”

马锐不理他。

“虹彩妹妹嗯哎依哟,长得乖那么嗯哎依哟……冲我来的是不是?”

“您觉得老这么着有劲吗?”马锐猛然发问。

“怎么啦,我怎么啦?”

“你说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

“噢,嫌我当着全院人夸多你了?好好,你要难为情,以后我不当人面夸你了。”

“你那是夸我呀还是夸你自己?”

“你也夸我也夸。怎么,我不值得夸吗?”

“太值得了,你多伟大呀!永远谁夸也夸不够,非得自夸才过瘾!”马锐瞪父亲一眼。

马林生这才发现儿子的生气是认真的,收起了轻浮的嬉笑,在儿子身边坐下,纳闷地说:

“怎么,我夸自己夸多了?”

“我说你怎么像苏联人似的,”马锐挖苦父亲,“老要人家把对你的无私援助和兄弟般的友谊的感谢挂在嘴边,一次不提就要想方设法提醒人家。你真有那么多的虚荣心需要满足?”

马林生很响地喝了一口茶缸子里的剩茶,扭脸看看儿子,笑道:

“你觉得自尊心受伤害了?”

马锐把脸扭到一边,板着。

“这也值当生气?”

“如果是我呢?我为你做了件事,比方说你上厕所大便,没带纸,你喊我我去给你送了一趟——这不是经常的事吗?我老要你谢我,下回轮我求你办什么事时也老拿这事说讪——你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