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他硬着头皮,咬着牙也要挺住。

“有合适的了吗?离了这么长时间?”老太太见马林生长时间不说话,迂回地问。

“有……几个,还在看,没最后定。”马林生蓦地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立刻说,“不过她们的条件都是希望对方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儿。”

“没听说过……”

“真的,省得自个生了,还得一把屎一把尿地养。”

马林生含混地答复前岳母,这件事要尊重马锐本人的意愿。他有意避开正面表态。

“关键是你的态度。”老太太说,“孩子好办。”

马林生闻言吓了一跳,难道她们已经事先把马锐拉过去了?

“马锐怎么说?他同意了?”

“他……”老太太支支吾吾,“只要你同意了,孩子好说服。”

马林生松了一口气,看来马锐并没有跟她们做幕后交易,也许这就是他母亲迟迟不把他送回来的原因。

“你同意不同意,倒是给个话。”。老太太有些焦急。

“我尊重孩子的选择。”马林生仍然狡猾地兜圈子。

“好,那就是说,如果说孩子同意了,你也没有意见,等于你同意了,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马林生犹豫了,他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圈套,如果脱口承认,会不会立刻产生后果。

“如果孩子跟他妈妈生活,我们可以不要你的赡养费。”

正是这句充满交易味道的话激怒了马林生。

“不,就是孩子同意,我也不同意!”

后来的情景令马林生很感动。

他一看到带着儿子回来的前妻就知道他赢了。前妻不是个有城府的女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她好像哭过,弄糟的眼影像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她气呼呼的,对待儿子也不像早晨那么甜腻了。

但当他把女方的要求向儿子概述一遍,等待儿子表态时,他还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

这两个娘们儿在外面又给儿子打扮了一番,他穿的都是新买的衣服,头上的帽子也换了一顶漂亮的白色遮阳帽,就像要去夏令营或机场欢迎贵宾。

他显然是累坏了,脸晒黑了点没有丝毫快乐的神气。当大人们郑重地向他问话时,他只是不耐烦地说:

“我不想住到别处去。在这儿惯了。”

然后他就疲乏地进里屋倒床上了。

前妻和前岳母沮丧地离去后,他进了里屋,笑嘻嘻地问躺在床上的儿子:

“她们都带你上哪儿玩了?”

“还不是逛商场,买东西,女人感兴趣的那一套。噢,还去游乐场了。”

“她们一定不许你坐过山车吧?”

“没让。她们连碰碰船和电动汽车都没让我玩,只让我去坐小火车旋转木马之类的小孩儿玩意儿,最后还陪她们坐了趟大观览车。”

“跟女人出门就是这样儿,不能尽兴。赶明儿我带你出去玩一次,保证让你玩个痛快。怎么样,愿意不愿意?”

“行啊。”马锐脸朝里闷声闷气地回答。

马林生拆开扔在他床上的一些包装袋和纸盒,“这是她们给你买的衣服?俗气!穿上像小流氓……”

马锐没有回答,他似乎快蒙眬睡去。

“起来洗脚,洗完脚再睡。”马林生拽着马锐一只手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大概是因为玩得太兴奋走路走得又太累,所以他睡着后情不自禁了。马林生站在院里的阳光中,看着晾衣绳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的红领巾和小裤衩愉快地遐想。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第一次梦遗,那也是一次剧烈运动后悄然勃发的,但那可不是玩,那是在学校操场挖防空洞,抡了一天大镐累的。

玩累出来的,真是幸福的一代!

他现在还不想把他的决定立即告诉儿子,暂缓几日。他不想让儿子把这看成是一种感情冲动的奖赏,是报答。那会使他显得太功利。这和他竭力保持的一贯形象不符,也会使儿子误解乃至轻薄了他的这一举动。应该选择一个平淡的日子,在谁也不欠谁的情况下,严肃、庄重地宣布。以表明这一想法完全出自他头脑的惊人思考,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权衡才得出的审慎决断,并非心血来潮灵机一动想出的馊主意!

他美滋滋地去上班,似乎已经看到了宏图实现后那幅暖融融的、充满天伦之乐的父子行乐图。一路上,他对四周穿过、交肩、贴紧他的人群充满了友好的感情。

进了冷清、熟悉的书店,开始了一连串的开门前的准备工作,他的精神盛宴才伴随着手中单调、日日重复又马虎不得的活计一点点结束了喧闹。

他站在十几年如一日惯常站立的那个迎着门的位置,彬彬有礼、耐心地等待第一位顾客时,有一种狂欢后的疲乏和委靡不振,如同梦醒之后坐在自家床上环顾的怅然若失。他能改变儿子的生活使儿子呼吸得更舒畅,但这一改变并不能使他自己的生活全部充满意义。他有他的渴望,他的溃疡他的炎症,必须用另一味药才能使他痊愈。

一个胖胖的家庭妇女拎着个网兜走进来了,接着又走进来个东张西望电器开关推销员似的男人;一对青年男女在门口闪了一下又消失了似乎进错了门又及时发现了。那个姑娘隔着玻璃往里看的笑脸久久印在他脑子里,像一张不停重放的幻灯片。

从上次之后,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就没再来过。他曾很有信心地蛮有把握地期待过,并把再次相逢的间隔推算假定在人们习惯循回的几个周期内:三天、一周、十天、半个月。有几次,他甚至预先产生了强烈的预感,无论从天气、气氛、心境种种迹象看都有她出现的先兆,结果他把自己弄得激动不堪而她并未出现,使他落入深深的失望。

她就像一块冰融化在水里了。有时他在街上行走的不同少女脸上会依稀发现她的特征和神情,这往往使他暗暗一怔,但再细端详,那神情似又不翼而飞,面对他的只是个陌生少女。那纯洁明媚的微笑使他怀念,成为他的梦想,失散愈久愈使他记忆犹新。过去他一直不能肯定梦想存在,每当憧憬只是模糊残缺的一个大概,一些凌乱的局部:阳光下飞扬的长发;明净如水的眼睛;洁白如贝的牙齿以及清脆、渐渐远去的笑声。如今,这寄托具体了,他的想象力也随之丰富、具体了。

他想象那应该是个雨中的阴天,使人忧郁情不自禁柔弱起来的天气。一双穿着凉鞋的修长的脚踩着路上的雨水,轻盈、飞快地小跑着,水花在她的脚下噼啪四溅。同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皮鞋、球鞋和雨鞋比,这双脚格外富有活力,犹如一只鸟穿梭飞行在粗笨斑斓的走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