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这若无其事的口气差点叫马林生掉下泪来。他感到一阵冲动,一把搂过儿子肩膀带着他往前走像个痛下决心申明自己对情侣心意的小伙子。

马锐对此似乎有些吃惊,他好像不太习惯父亲的这种亲热,或者是这种被比自己高一头的人搂着走的姿势确实别扭,他被父亲搂着走了几步后就小心翼翼但十分坚决地挣脱开了。

湿淋淋的红领巾和一条同样湿淋淋的白色小裤衩挂在院里的晒衣绳上,阳光穿透过来使红色更艳白色耀眼布纹经纬都看得清清楚楚。

马林生看着这条红领巾和小裤衩出神,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马锐一早就爬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拿盆去洗裤衩。昨天下午马林生刚用洗衣机洗过脏衣服,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可洗的,就把红领巾一起洗了,然后就去上学。隔壁的夏青跑出来喊他等一下,他连头也没回。

很快他就是个大人了,马林生充满温馨地想。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他对自己明智以及作出抉择的毅然决然很满意,算不算是高瞻远瞩呢?他感到自己充满磅礴的力量。

昨天,他的前妻和前岳母依照法院授予的权利和周期前来探望马锐。他和她们之间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争执。两个女人一看到马锐大热天戴了顶帽子就起了疑,揭下来一看,发现了那个伤口。伤口虽然愈合得很好,并已拆线,但伤疤仍很明显,周围剃掉的头发尚未长出来,斑秃一样难看。于是两个女人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把最难看的脸色给他看。马锐自己解释了受伤的原因,但她们恶狠狠地瞪着他,凶猛地指责他,似乎这伤是他和凶手合谋造成的,激烈地批评他事后不采取行动的怯懦,连上医院缝针这样必不可少的处置也受到了她们的攻击。她们似乎认为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让马锐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到居委会派出所凶手家展览一圈,在凶手得到严惩、凶手家交出赔偿费和医药费之后再去缝针治疗。

跟前妻马林生一向认为没什么好说的,这点在他们婚后不久他就体会出来了。在某些时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像马锐评价其老师用的那个词一样,是个泼妇。这大概是女人天性中的一部分,像所有陆生哺乳动物都有牙一样,区别也就是牙长牙短,是满嘴獠牙还是一口白牙。他从不和她争论,尽管他对她已不存在作为一个丈夫必须受点气的义务和职业道德。至于那个前岳母,她倒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可她养了这么个女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人到老太太这个阶段多数处于昏聩糊涂、是非不分的状态,害人倒害不了,帮腔还是很厉害的。

他忍受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能受委屈的,在长期婚姻中锻炼出来的对无理指责的耐受力并未因婚姻的中断而退化,这大概就像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就忘不掉。

两个女人发泄了一通怨气和怒火,犹如一部电影总有个完一样,完了。打扮、修饰了一通马锐,把他带走了。

他知道她们会对孩子干什么,无非是花钱,超需要地花钱。她们会用女人式的慷慨来满足马锐每一个哪怕是最过分的要求,用她们那过剩的爱心一路上对马锐甜言蜜语絮叨个没完,最肉麻的话最肉麻的动作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她们会想方设法使马锐觉得她们比他爸爸更爱他更关心他。一天当然比长年累月更富于表现力更方便浓缩情感更易于坚持始终——不露馅。

街上正进行“学雷锋服务日”的活动,宣传车的大喇叭和少先队鼓号队造成的喧嚣隐隐地传进胡同里,使马林生的耳朵有一个街上很热闹的印象。

他靠吃方便面和看书睡觉打发了一天,他不在乎女人们对儿子的笼络。他知道她们会控制不住地热情过分,而男孩子往往对这种来自年长女性的过分热情只会厌烦。

以往前妻接孩子去玩都会在晚饭后送他回来,或让他自己回来。但今天,天都快黑了,人还没有回来。马林生预感到这两个女人要出幺蛾子。

电视里开始播《动物世界》时,他的前岳母一个人回来了,一副坦荡的样子。

“孩子呢?”他问。

“噢,和他妈在一起,一会儿回来。”老太太说着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似乎她一个人提前回来就是为了赶着看那些斑马豹子鸟啊鼠啊的怎么进食喝水怎么走路交配的。她干吗不回自己家看?

“林生啊,日子过得怎么样啊近来?”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还行。”马林生回答,也是不卑不亢。

“我看你这屋乱点。”老太太小眼灼灼有神,找躲在角落的贼似的东张西望地全屋扫了一遍,“灰多少天没擦了?”

“老爷们儿过日子嘛,顾不上那些小事。”马林生嘿嘿笑着,有些难为情。冷不丁想起不是这老太太的女婿了,收起脸上的笑点着一支烟歪躺在椅子里,她管得着吗?

“烟还挺勤?”

“嗯。”马林生哼了一声,露出明显的怠慢。

“林生啊,”老太太叹口气,“我看你这日子过得也挺难。”

马林生没做声,等着她下文。

老太太以为马林生被她打动了,触着了心事,愈发语重心长:

“你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工资又不高,是麻烦,焦心的事多。不如把孩子放我那儿,我给你带着。”

老太太索性开门见山了。

马林生一笑,心想:早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头一天动这念头了吧?从打离婚法院根据孩子的愿望把儿子判给马林生起,这老太太就憋着要把孩子要回来,总觉着外孙跟着爸爸要吃苦。这两年,老太太和当年逃台的一个小叔子接上了头,又送了一个儿子去日本打工,手头活络了,家里的吃穿摆用、行为举止也有点侨眷的劲儿了,所以索要这外孙的心情更迫切了,有点像电影上那种嫁了大款过上幸福生活的夫人思念早年因为贫穷送了孤儿院的私生子。其实马林生对儿子跟着谁过并没有什么过于偏执的原则立场。妈妈姥姥也不是外人,小孩嘛还不就跟那庄稼似的哪向阳哪肥沃就种在哪儿——只要有利于生长。在儿子未成年、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的情况下,让女人照顾他,的确比跟着父亲过光棍生活要好些。他有时也真觉着他耽误孩子,孩子也耽误他,经济上精力上都感到穷于应付,捉襟见肘。但当初没有果断处置,孩子跟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再要回去,这就牵扯到一个荣誉问题了。是不是他没有能力照管好自己的孩子?这就像考察一个干部是否胜任他所担负的领导职务,尽管他已经焦头烂额、百病缠身,但一定要装作精力充沛、应付裕如的样子。否则,尽管他是主动辞职,诚心让贤,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会以为他是因为无能被赶下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