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章(第2/3页)

老王:格拉谢,尽管家乡人民不记得我,但是我这颗游子之心永远向着家乡的美景和美食。此生落脚外邦,来世又不知是虫是草,只盼是条三文鱼,能游回去。

王扣子:你又不是爱尔兰人了?

老王:这几天仿佛临终,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是个意大利人,你们都在那里,我的心也在那里,我死后希望你们不要吃海鲜了。

王扣子:四十年前去了一趟索连托,回来就说自己从前是意大利人,从此练习吃气司和四八盖屉,还要我住到意大利去,美其名曰替他落叶。我去了吧,倒也不是因为他,因为喜欢上一个意大利汉子,人家又说自己是爱尔兰人了。爱尔兰他连去过都没去过,只听过爱尔兰盗版CD,我怎么那么信他的。一个中国人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当中国人。

老王:你说奇不奇呢,到了索连托,一听弗拉明戈的鞋跟声魂就没了,看着悬崖下黄昏的海就流眼泪,好像曾经从这儿跳下去过。干涸的汲水池发黑的石头墙橄榄树苍白的花每条小路都熟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像小时候被人卖了之前走过一样。回来就得了痛风,吃豆腐都脚疼,好几年只能吃奶制品和面食,我不吃意大利饭吃什么?现在吃中国饭也经常拉稀活活把胆拉没了这你知道我不是装的。

咪咪方:灵魂故乡也是有的,崇洋媚外影响生理也是有的。

老王:我原来也就是那附近海边一村姑,庞贝被埋时我正在洗澡捎带脚把我也埋了。后来又长成一村姑,又被一公爵糟蹋了,在索连托跳了崖。这经历值得吹吗?

咪咪方:就是说中国对你还不错。

老王:还好啦,我预感我将来还是被枪毙的命。我这个人,没有一世是善终的,我心里明白得很。

王扣子:拉拉手王玛丽亚,我看看你的手,瘦成这个样子。你看你这些静脉针口愈合得太慢了——别动!

老王:啊呀!你给我注射什么了?

王扣子:嘻嘻,不是毒药,别紧张,你没死到临头,是别人的细胞,给你看药瓶,咪咪方你给他翻译一下英文。

老王:你干得出来,你刚才那副样子完全是个正在行凶的女人,今天你给我下药,明天你就能拿绳子勒我。

王扣子:我谋害你干吗?我有什么好处?这个药七支一个疗程,让咪咪方姐给你打,你喜欢自己打也行,装好药顶住皮糙肉厚的地方一扣扳机就行,跟用门牙咬自己一下差不多,随你挑最受虐最快感的地方。瞪我干什么?这是为你好,这都是克隆全世界前五十名青年女运动员卵子做的针剂,一纳克比黄金还贵,相当于让你像胎儿那样再分裂一次——部分啊部分,一个疗程能让你部分年轻五岁,有人年轻呼吸系统,有人年轻循环系统,因人而异。我给你买的是最贵的,我自己和我妈用的是便宜一点的,前五十名女模特的,主要年轻生殖系统。还有一种更便宜的,一纳克五百欧元,主要年轻消化系统的,是五百强的卵子,可以口服,像吃维生素和钙片。听说已经出政要级的了,对神经系统有特效,但全世界趴窝握门排进前五十的一般都已经不排卵了,几个批号都是一个人的卵子,下一代容易出现近亲。

老王: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人现在也不打算吃。一个疗程年轻五岁,十个疗程是不是又要回去吃奶呀?

王扣子:疗程增加疗效递减,第二个疗程只能年轻两岁,第三个疗程年轻一岁,第四个疗程年轻三个月,第五个疗程开始原地踏步。有破产倒闭吃不起的,按年轻下来的速度反弹回去,最后人就像三宅医生设计的衣服,都是褶儿。

老王:你和你妈的钱够吃一辈子吗?别最后成俩扇子,出门还得带熨斗。

王扣子:所以我们不敢吃最贵的,到我们成扇子的时候你也早不在了。

老王:听见了吗咪咪方,自己不敢用的就敢给我用,嫌我死得不快。王扣子你一辈子鬼鬼祟祟不干正事,将来你死了,墓碑上就写一行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吃喝打扮的一生。药拿回去,给你公公用去,我老就有个老的样子,不弄得八十了撒尿还滋墙皮。

王扣子:你要不用就摔地上,反正我意思到了。你这病我瞧着还真没大碍,话这么密,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吃完饭我就回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

老王:你不在天都塌下来。

王扣子:还真是,都爱吃我做的饭,我酿的酒,我不在就得下饭馆,一顿两顿可以,时间长了老的小的都提抗议。

咪咪方:当天去当天回,你也太赶了吧,住一晚,明天再走。

王扣子:现在这航天飞机还是比较方便,从罗马到北京都没从我们家到机场时间长,直上直下,跟坐电梯似的。我还当天到成都买过火锅调料呢,儿子非要吃。

咪咪方:你真舍得,我一直说坐一直没坐,票还是太贵了。梅瑞莎坐过一回,说地球是一张笑脸。

王扣子:其实等于集体上天看电视,窗户是假的,一万多线的高清晰屏幕,一路外景实况转播,我还激动呢,突然看见航迹图和搂扣时间。还一个不方便是没厕所,登机前都要换尿不湿,有尿都尿自己裤兜里,下飞机拎着交给空中小姐。餐就是牙膏,各种风味儿的。

咪咪方:倒栽冲——重返大气层有什么感觉?

王扣子:没太多感觉,不是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脸朝下,一直都是脸朝前,客舱底下肯定有陀螺机头怎么转它不转,能觉得下降了是大家突然脸都红了——爸,您也还没坐过呢吧?等你身体好点,有心情,我出钱,请您骇一回失去地球吸引力,您也回家乡看看,一闭眼就到了。

老王:什么电梯,分明是二踢脚,把人蹦上去再蹦下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说得人脑子都炸了,北京人找了那坡里人结果就是练了嘴皮子。

王扣子:还是吃面条吧,吃面条省事,你这有面吧?我给你做手擀面,牛肉炸酱我发明的。

老王:吃馅饼,猪肉白菜的。

王扣子:好好,吃馅饼,你不装了?老做馅儿裹面的,我还真忘了面裹馅儿的怎么做了。

咪咪方:我也不会,是不是先包成包子再压扁了?

老王:瞧瞧人家,从我年轻时开始搞对象就没女孩下厨房了,王扣子你是我横跨两个世纪认识的第一个爱做饭的女的你可真有出息——不要帮她,她练的就是家庭妇女不会做就打。

王扣子:瞧不起家庭妇女,年轻时受过刺激,望女成精,一句话就把虚荣全暴露出来了,一个俗老头。咪咪方姐,你老来跟我爸聊什么呀?他那点事都写成小说掺水卖过了,老爷子多贼呀,掉地上的一棵菠菜叶儿都能捡起来当翡翠卖。要说咱们生在作家家里也真够倒霉的,他们心思就没在过日子上,真情实感都放在作品里,需要你了就把你唤来找感觉,不需要你了就把你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别影响他,弄得一家人年年在浪里,没几天脚丫子能够着地的。小时候他还盼着我将来也成作家,说这样生活和工作就成为一体了。谢他了,本小姐可不这么看,家里出他一个就天翻地覆了,还要我接班祸害下去。谁还也别跟我聊艺术聊精神,搞艺术的坏蛋我见多了,理由都不成立。我就当我的家庭妇女,柴米油盐,这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下辈子再换一地方当家庭妇女。我不觉得一个人孤雁一样待着才独立。不觉得他那种生活叫幸福。我绝不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到国外去,背井离乡,学这国鸟语学那国鸟语,那个世面不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