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八章(第2/7页)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然后听到一丝余音,袅袅地游过来,爬进你眼睛,游向两耳双朵,然后耳朵开了音量,是一首舞曲,你熟悉的舞曲,名字叫《见过不靠谱的》。你猛地一睁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还是在“香”俱乐部包房里,眼角挂着一滴泪。

咪咪方:对不起请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录音,我带了录音机来。

老王:爱录录吧,请。这些故事就是讲给你听的。

咪咪方:喂,喂,眼角挂着一滴泪……可以了,请继续。

老王:——眼角挂着一滴泪,还是在“香”俱乐部,但已不是我进来时的那间房。房间大了好像在四面墙上开了一间又一间,铅皮色的,密封的,好像一个太空舰船舱。音乐震耳欲聋人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连体婴儿互相簇拥着扭来扭去。我完全不认识这些人,或者说还记得他们是北京的朋友,但此刻,他们都露出另一副陌生的嘴脸,这才是真的他们。

包房里又来了一些果儿,老王旁边坐着一个短头发生果儿,一边摇手晃脸一边瞅他一眼,瞅我一眼。老王目送远方,眼睛瞪得像两只茄灯,茫然地问,我怎么了?果儿的俏脸蛇拧出去又鸟转回来说:你大了。

他一把抓住果儿瘦骨嶙峋的手腕,凶恶急切地说,带我回去你带我回去。

果儿为难地说,我和人一起来的。

这时房间里的人纷纷拿起手机和包往外走。女墙过来看着我眼睛说,外边有人打架,有人报了110,一会儿警察要来,大家转移到“8”去——你们俩能走吗?

我望着女墙,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动了,像被梦魇住,只能把那滴泪流下来。

女墙把自己的墨镜戴在我脸上,扭脸问果儿:你会开车吗小孩?

小孩回答:会。

女墙说:那你开他的车带他们俩走。

小孩说:好。

“香”一楼门口有卖鲜花的男孩女孩,小孩搀着我和老王出来,卖鲜花的小孩一看老王就乱跑。没戴墨镜的老王像一具僵尸,膝盖不能打弯,拖在后面走,眼露凶光,脸上每一棱肌肉都是立的。

女墙把车开下了马路牙子,小孩跟她并排倒到马路中央,在马路中央掉了个头去追女墙右拐的车。

这时我闭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两侧长着暗红色的热带雨林,像织在网子上影影绰绰,又像蒙着红绸子的望远镜用放小那头盯着看。我看到森林中有白色的瀑布间隔出现,无声明亮地倾泻,树木后面是一座座晦明不定的峡谷,山那边像是在地震,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时有蓝色的光闪动,传来闷雷般的大地开裂之声。整个景象无比幽深,一山连着一山,一脉又比一脉远,偶有山峦塌陷颓然削去一环。

这时我睁开眼,眼前的城市是一幅潦草的素描,那些未完成的笔画还竖在路旁,楼只是一些黑色的门框,马路只是一笔纷乱的线条。小孩端着方向盘一起一伏像骑着一匹马过丘陵。每经过一盏路灯她的睫毛都要披一下光。她的脸颊连着脖子布满褡裢血管和叉子神经,游着绿麻麻的荧光,像百元钞票在验钞灯下露出隐藏的图案。小孩往后一靠,两只伸得笔直的水晶骨头也写满绿豆丝字,她胸前写满字,还一行行一组组写在她撑不满牛仔裤的竹竿大腿和又扁又尖梨核形的臀部上。

一行字映出我手背,正是此刻我脑海胡乱的四五字:手枪式地图。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刚有这一念头一行字幕就打在小孩蛋黄色的头发上。

——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方言在他小说《死后的日子》里的描写。前几天我的电脑感染病毒,找了个小孩重新装,他在我的硬盘里发现了几个残缺的文件,帮我拷了下来,其中一个无名文件打开一看居然是几章《死后的日子》。我完全忘了为什么我的硬盘里有方言的小说,也许是他传给我看的,也许我们一直在切磋这类感受怎么写,不知道,不管他。我打印了下来,你拿去看吧。一共A4纸五号字十五页,一万多字,完整的只有五章,第六章只有一句话还有一段心理描写哪儿都不挨哪儿,估计是前面没容下舍不得扔准备放在后边用的。

咪咪方:我惊讶的是你能背诵。

老王:我还用背吗?你对照原文就知道了,我不是背,只是混合着他讲我那一头,尤其是第一章中间那段神游过程——上半夜,他和我有本质的不同,我下了地狱,他上了天堂,这使得我们今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有本质的不同,我肝儿颤,他狂热。

咪咪方:猫是谁?

老王:就是小孩。

咪咪方:确有其人?

老王:也只能说部分确有,我不必再跟你讲小说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之间的关系了吧?

咪咪方:各占多大比例——通篇?

老王:老咪子——我能叫你老咪子吗?咱们别说了什么都跟白说似的,你自己看,自己判断,看小说归根结底要把小说当小说看,不是要你在这儿破案呢,幼稚的错误咱们只许犯一回。

咪咪方:第一章结尾你们出了香,去8,路上继续处于幻觉中,只见森林远山地光,不见北京。

老王:这情形只在1989年有一次类似的,和这次也没法比。上了街,熟悉的城市消失了,完全另一种景象,气味,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自己很真实,环境很不真实,别提多崩溃了。

咪咪方:为什么你——我看方言在小说里也很爱拿电影作形容?

老王:因为确实很像电影,而不是梦。非常连贯非常清晰非常巨大。比平常所见还清晰还巨大还真切。你怎么否定它,只能比喻为一部电影似乎还是个安慰。电影再逼真也知道是拍的,否则真是无以自拔了。

咪咪方:第二章开头这个“三年前”是指1999年的三年前还是2000年的三年前?方言小说里写这一夜,和你说的日期1999年有出入,他写的是2000年。

老王:也不是1999,也不是2000,是他写这小说2001年的“三年前”。2002年1月他就去世了,如果不是1999年,他哪里还有三年前?

咪咪方:明白了,你别不耐烦呀,还不许人家比你笨了。

老王:我没不耐烦,我只是又有点回到那天了,我这忧郁症已经很多年没犯了,你快把我勾起来了。

咪咪方:你可别,我这忧郁症还不知找什么治呢。

老王:写小说,写小说是治忧郁症的绝佳办法。自己分析,写完一段放下一段。在小说里怎么忧郁都没关系,越忧郁越开心——我怎么又提“开心”这词了,我最恨这个词,这个词当年差点把我牙咬碎——所有的封面人物都在祝人开心,说这是人生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