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七章

2034年4月5日 清明 星期三 晴转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等会儿,厕所呢!——来了,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刚坐上马桶。

咪咪方:扫墓的人太多了,三环一过中轴路都成脚踏车了,一直堵到八大处——您拉好了吗这么快就起来了?

老王:你这一敲门我还怎么拉,刚有点意思又回去了,一会儿来感觉再说吧——正日子不能去,墓园子里也人山人海吧?

咪咪方:人山人海,跟游行似的,有的还趴地上磕头,本来碑之间就窄,他那儿还铺一大块又不好从他背上迈过去。我爸那儿我没再去,挤不动了,去爷爷奶奶那儿刚放了花儿就被人挤出来了,脚都没站稳。

老王:你大大那儿呢?——梅瑞莎呢?

咪咪方:大大那儿自然是去了,花儿也摆了,又碰到一个公墓人,说我大大这墓到日子该交土地税了。我一算,爷爷也是1999年故去的要交都得一块儿交——梅瑞莎把我送这儿就回去了,没上来。

老王:还气我哪,上都不愿意上来,小人儿气性还挺大,回头我给她赔不是——方言当年就有个心愿,买所靠河边带院子的房子,把一家人骨灰都移出来埋自家院里也省心,结果自己没活下来。

咪咪方:我最近还看了几处房子都带院子。我也没想好将来是就在这儿了还是回美国,还得看梅瑞莎。也不能把他们都带美国去——梅瑞莎没生您气您就别自作多情了。她是在她爸那事里没出来,情绪比较低落,有时爱说点宿命的话,什么妈妈什么女儿,妈妈丧父女儿丧父妈妈离婚女儿将来也可能离婚之类的。没事,过一阵准好,一年不好两年,她总有一天要出来,我不就出来了嘛。我叫她上来跟你打个招呼,她说自己样子太丧,怕见您惹您不高兴。我们俩回去自我检讨了,说不该和您吵毕竟您这么大岁数了,爱逞能逞去我们应该让着您,回头您再背过去。她这还叮嘱我见您一定多赔小心。

老王:要说咱们这三个人,真是都比较文明都挺替别人想的,我也表示不好意思,为老不尊——带美国是肯定不合适,爷爷奶奶不说什么,大大和方言一定不赞成。

咪咪方:我们理解您,平时也没个说话的人,梅瑞莎说她收回给您起的外号——他不是挺喜欢美国的吗,把我们都派去自己也在那边住过。

老王:喜欢和住那儿和永远不回来两回事。他还说死了不留骨灰遗体捐献呢,你大大也说不留骨灰,还不都照样修了墓,当时是说给奶奶留个念想儿,再给一块儿裹美国去他们哥儿俩多怕给人家添麻烦——梅瑞莎给我起了一外号?

咪咪方:您不知道我还以为您知道呢——也是,我在北京没准每年去一趟我就算心里有他们的,我不在我总有一天不在,谁去?都让梅瑞莎去,她也跑不过来——不知道,正好省得您表面豁达心里记仇,反正挺不好听您也甭打听了。

老王:说说,务必告诉我,我正缺一外号呢——咱们这边活的就没少去美国,死的再去把人家那儿当什么了?人家要这么连死带活的奔咱们,咱们怎么想?

咪咪方:坚决不说,弄得我成传闲话儿的了。王叔咱们添堵的事还少吗何必再自找?再说她也收回去了。

老王:老王。咱们不是说好了叫老王,定下来的事就不要变了。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特别像马佳。

咪咪方:马佳是谁?老王也不太好,还是叫涩儿吧。涩儿,我今天去了大大和爷爷墓,发现了两个日期,他们去世的日子挨得很近,都是1999年,大大六月六号,爷爷七月七号。中间只差一个月我用数码相机拍下来都给带回来了。

老王:你记性那么不好呢?马佳是我认识一女的。怎么了呢挨得近?

咪咪方:我想起我自己老做的一个梦,现在想可能不是梦,一定是真发生过的——我站在一个有阳台的客厅里,问一个看不见的人,你们不会有事吧?三十岁以后,尤其是有了梅瑞莎,每年我都要做几遍这个梦,梦里的客厅是中国人的家,但认不出是我在中国的哪个家,好像都像又好像都不是。我问的那个人也一会儿在阳台方向,一会儿在进门方向,弄得我团团转,每次问的方向都不一样,从来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回答。今天我去了永定路,从福田公墓回来顺道绕了一下,想看看爷爷奶奶的房子,我小时候住了十多年的家。那个院子还在,那些包着阳台的红砖楼还在,都已经很旧了,砖色已经发褐,好像也不属于部队的物业,门口的司机班和挂白牌子的车都不见了,过去战士的宿舍开了一溜小商店卖菜卖水果和馄饨水煎包什么的。爷爷家楼下的门球场没了,又盖了一座六层砖楼和爷爷家窗户对窗户,也盖了有年头,很旧了。过去院里遛弯的全是老人小孩和小阿姨,很安静,现在马路一直通到楼前像别的城乡结合部一样。三三两两的青壮年人站在路边抽烟聊天打美式台球,表情都很奇怪,很多人一身排骨趿拉着拖鞋讲一口完全听不懂的南方话。

爷爷家是空的,大概前些年租给什么人住过,扔着一地人家不要的破衣服破鞋子破花盆和一个破床垫子,一股子霉味儿。我一进去看见正对外屋门那间把阳台打通显得极为狭长的小房间,就知道我梦里来的是这里。这间带阳台的小房间过去放电视和沙发,是一家人晚上见面的地方,我开口说话就叫电视屋,后来一家人都跟着我这么叫,没人再叫客厅。阳台没打通前里外窗台上摆满奶奶养的花,像一个隔出来的花棚。窗子上挂着晾晒的衣物,窗子外一年四季永远放下蓝白条纹的铁架子遮阳伞。爷爷就坐在屋里沙发上向外张望,奶奶不在就磨蹭进去拿着大雪碧瓶子给花一天浇好几遍水,奶奶经常大喊他把花浇大了沤黄了。他那时只得过一次脑血栓,行动还没有后来那么困难,但一坐一起进出阳台也很迟缓。

阳台打通了花都变成摆在屋里,少了一道门,光线没了还可以开灯照明,那个角落就成了爷爷的宝地,专为他摆着一张椅子。早上我上学爷爷就坐那里,中午我放学,爷爷还坐在那里,一边读报一边等饭,遥遥地朝我微笑。下午放学也是同一个情景。爷爷会在那个角落坐到开晚饭,才向前伸着两手撅着屁股慢慢离开椅子站起来。奶奶不许我和阿姨帮他,要他自己锻炼起立,有时我们一帮女的就围在他旁边看,一边议论他一边鼓励他。爷爷这时的眼神就很慌张,保持平衡的双手就像要抓人,我一般站在最前面,奶奶就会把我往后拉。奶奶说,一有人他就不会站了。妈妈在家就会帮爷爷,叫我也去帮爷爷,说别叫爷爷在那儿“现”了。有时爷爷站到一半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浑身弯着伸着双手定在半道,周围一个扶的东西都没有,确实够现的。越是有爸爸在他越容易这样,爸爸从不帮他,也不围观,顶多隔着门瞅一眼就扭脸走开,有这一眼,爷爷十次里五次还就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