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四章

2034年2月12日 星期日 阴有零星小雪转小雨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二月就滴答雨了,我小时候,二月棉袄里还要加毛衣。眼看一年四季就没冬天了,养再多羊也只能吃肉了。

咪咪方:您头还疼吗?刚才我来,一路上的迎春花都开了。

老王:不疼,但知道脑仁儿在哪儿。

咪咪方:您这么大岁数不能这么喝酒了,什么好东西,拉都拉不住,吃的都还给饭馆了。

老王:不是忽然高兴了嘛,又不是天天的。偶尔吐一回,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咪咪方:您昨天吃东西了吗?怎么像是一天没见就瘦了呢?

老王:溜达了一夜,睡不着。

咪咪方:想什么呢?连觉都不睡,起来再想啊。

老王:还能想什么,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过电影,昨天还嫌一辈子很长,一下就都成往事了。把一辈子过完这滋味,说不上仓皇还是轻松。现在懂了方言说过的一句话:五十步笑百步。

咪咪方:前儿个您喝大了,出了门还唱歌,车上也唱,唱了一路,您都不记得了吧?

老王:我唱什么了?

咪咪方:颠过来倒过去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酱油的——向往。梅瑞莎都笑坏了。

老王:什么耳朵你们都是?自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这是歌词儿。

咪咪方:我还以为是您编的呢。

老王:我哪有这本事?第一次我和方言,在一果儿车里,大半夜从机场高速往城里开,刚听到这一句就大眼瞪小眼,同时说,牛逼呀。

咪咪方:谁的车里?

老王:谁的车你就甭管了。《一无所有》以后多少年没再碰上一首歌,一下就把你心揪起来,顶到嗓子眼噎着你。直接我们俩就爱上这歌手,到该下车的地儿也不下车,让果儿领着继续开车绕天安门。配着这歌,那天晚上的天安门是我见过最美的天安门,不是红的,是黄的,城门楼子抹了蜜似的。往纪念碑那边整个广场下鲜榨雨。车开进去都给粘住,挡风前一帐子一帐子像挂着一窗豆油,风吹过来,你能想象一块玻璃突然满脸起褶子吗?

咪咪方:说这么热闹到底歌手是谁呀?

老王:我这儿有唱片,昨晚好容易找出来的,放哪儿了?现在净忘眼前的事。

咪咪方:许人家高,很有名吗?

老王:先说好听吗?

咪咪方:还行吧,男孩嗓儿。

老王:至少我心中他最好——你不觉得他喉咙都是酥的吗?听他的歌最好早晨,下劲儿的时候,一屋子人都颓了,萎在沙发里,看天一点点亮起来,希望没太阳,希望是阴天。开车听也好,走高架桥,看半个城,晃悠悠一人儿,整个车里全在唱自己,能听进肉缝儿里。这时旁边坐着个刚戏的果儿就坏了,不是那意思了。你没情绪果儿也跟着没情绪。——这是方言在他小说里写的。

咪咪方:下文呢?

老王:没下文,就这几行。有一次我在方言住的旅馆玩,他一个小说刚开了个头,自我感觉不错,让我上他电脑帮着看看,别又是自己以为好。

咪咪方:什么是刚戏的果儿?

老王:聊了一晚上,跟你一起回家的女孩。

咪咪方:你们写东西经常互相帮着看?

老王:不经常,基本不。方言也是那种不变成铅字不拿出来的人。我们都属于害羞的,一边写一边还要拿另一只手捂着。

咪咪方: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攒电视剧?

老王:那不一样,那是写本子。本子可以狐朋狗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瞎捏咕,写一句商量一句,本来也是伺候人的,每一下都要问人家舒服没舒服。

咪咪方:你很看不起写剧本的。

老王:看不起,我必须承认。尤其是写电视剧的,方言讲话,纯属卖淫。

咪咪方:小说就是自己舒服?

老王:至少我们对自己是这么要求的,别人怎么想我们也管不了。我还属于爱聊的,想法刚露头没生根,都是芽儿特别纠缠,跟特别好的朋友聊聊,可以帮助自己整理思路。一旦开始写了,没的聊。这是一个从你脑浆子里爬出来的世界,别人都不在里面,聊也是隔着棉裤猥亵自己瞎耽误工夫,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呀?

咪咪方:我就愿意请人看,写差不多了找人看看,当然得是懂的人了,免得掉进自己的狭小中不自知。

老王:你可以,你早已表达过你的创作观。有人就喜欢一稿出来到处找人看,尤其女初学者居多,打着征求意见,其实投石问路,长得越难看脏心眼儿越多,憋着攀附门庭走点捷径——我不是说你啊。

咪咪方:您爱说您说,我不往心里去。

老王:到了到了,这首歌完了就该那句了,先别说话——听完这句。

许人家高: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老王:每次听到这句方言都叹气——谁能无愧这句话?

咪咪方:他还觉得自己不自由。

老王:我太不爱听你说这话的口气了,以后别在我跟前这么说了,否则我会觉得咱们在精神上不是同路人。

咪咪方:全世界的人非得跟你精神一致?

老王:进我家的,必须。其他到外边说话去。

咪咪方:你认为自己是追求自由的人?

老王:听到这首歌前,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战士,未来的世界解放者。后来是小市侩,金钱爱好者,享乐主义者,艺术钻营者,权势分子,可怜的食客,愚弄大众也为大众所愚弄的小玩闹。听到这首歌那一天起,是了。才醒。我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咪咪方:为什么不说我们了?

老王:我不能代表方言,我们只在睡着时相似,醒了之后就各奔前程了。我代表不了他,他也不让我代表。

咪咪方:一朝梦醒,一定很快乐?

老王:他,还是我?

咪咪方:你们俩。

老王:我很虚无。他很痛苦。怎么会快乐?一朝醒来,周围一片荒芜,繁华世界已成废墟,低头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被紧紧绑着扔在一片泥泞当中而且时间大钟已经过半——怎么会快乐?

咪咪方:虚无之后如何?痛苦之后又如何?

老王:虚无之后是停滞,痛苦之后是自闭。

咪咪方:停滞之后呢?自闭——还有之后吗?

老王:停滞之后是继续停滞,是张望,无所事事坐在角落看别人跳舞,等时间一点点过去。自闭之后是孤身一人寻找新世界,精神分裂,每天分裂在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死,一条路通向没劲,身后是回头路。

咪咪方:几率多少,生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