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三章

2034年2月10日 星期五 晴

地点:新派北京菜“饭局”2号店二楼包间

出场人物:咪咪方 梅瑞莎 梅瑞莎男友 老王 杜梅 阵云 服务小姐若干

老王:不吃饭不吃饭,还是逼着来吃饭,吃饭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把人家好好的动植物杀了剁了塞进自己肠子里变成一管屎?什么新派北京菜,肯定是骗人的,北京有菜吗?他有本事拿人肉丁做炸酱面。

咪咪方:您就别唠叨了,唠叨一路了,来都来了,快坐下吧。梅瑞莎,你挨着王爷爷坐。

老王:这都是哪儿啊,我怎么全认不出来了,瞧对面这一群楼,修得跟一林子土鳖似的,就欠拿炸药包给它们都炸了。

咪咪方:梅瑞莎不许笑!服务员上茶。这是朝阳公园西门那条路啊,过去您不就在对过儿住,那两座大黑楼,被那大粉楼挡住露出一个肩膀的。

老王:不记得了,我在朝阳公园东边住,四环外加油站后边。

咪咪方:您是在四环外住过,这儿也住过,后来住北皋,再后来搬到六环外边去了。

老王:没钱了,没想到一辈子这么花钱,以为够了够了还是差点。怎么还不点菜呀?

咪咪方:今儿不用咱们自个儿点,人家给安排。

老王:他们安排,准又贵又难吃。

咪咪方:没问题,我试吃过了,保准好吃。就知道您难伺候,回头好嘛请您吃顿饭再给您得罪了。我保证,有您没吃过的。

老王:你已经把我得罪了,我什么没吃过。

咪咪方:我赔礼我赔礼,您都吃过,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梅瑞莎:妈您说的什么呀,天上跑的地上飞的?

咪咪方:是吗,我是这么说的吗?

老王:丫头说得没错,你还没开始呢就乱套了。

咪咪方:我是叫您催的。您别再闹了,我这已经一身汗了。我请您吃饭总还是一番好意吧。

老王:公款吧?公款我可不领情。

咪咪方:私款,我自己吐血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上完税剩的——这回您踏实了?其实我本意也不为请您吃饭,您也吃不了几口还大老远地奔一趟,我是想让您活动活动,出来走走,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都朽了——不是还没到死那天嘛。这老爷子,跟他就不能客气说话——您老实坐着吧,给什么吃什么,那么大岁数还这么挑,您可别成万人嫌。

老王:出来吃饭还得受委屈。——你是中国人外国人?

梅瑞莎男友:中国人,我叫开涩儿。

老王:现在还有中国人哪?开先生,名字有点好听。

开涩儿:我一直都是中国人,也住在中国,开涩儿是我的英文名字,为了工作方便。

梅瑞莎:开涩儿是搞音乐的,他们有个乐队,开涩儿是打音师。

老王:就是戴着耳机趴在电脑台子上眼珠子乱转一边扭屁股,一边乱拧钮儿那位?

开涩儿:是的,您这么说挺形象。

梅瑞莎:我还以为您只听摇滚呢,您这岁数我见过的包括我外婆,问她听什么准说摇滚特老土。

咪咪方:崔雄健,我知道一个。小时候在中国听过名字,歌没听过。

老王:你居然知道,那是我们年轻时的歌手,号称一代人的良心。三里屯西五街有他一个纪念馆,挨着“那么那么”里边一点,也是一酒吧,也卖酒和吃的,墙上挂着他用过的吉他,穿过的军衣,大碟,演出照片什么的,也可说是个主题酒吧。你没事可以去看看。

咪咪方:您认为可去我一定去一次。

老王:闲得没事就去,喝杯酒呗,我没什么非去不可的建议。——现在还有摇滚吗北京,开涩儿梅瑞莎据你们所知?

开涩儿:还有几个,乐队成员都六十岁以上,在那种专接老年团的怀旧酒吧给游客唱老歌。大日子纪念演出也常耳闻,跟爵士蓝调民谣搭台,流行音乐这桌席他们肯定算一盘菜。就看观众群了,需不需要来点愤怒。

老王:我不太懂啊,瞎问,是现在社会都不愤怒了呢,还是年轻人都有趣了,不光只会欣赏愤怒?

开涩儿:这问题太大,我回答不了——社会?年轻人?我只知道我自己,如果我愤怒,似乎不必影响音乐,我会直接怒一下,愤怒至极就去广场骂大街,骂骂没劲了也就自个儿走了。这是我个人这么一情况,我对现实不是那么太关心,您看我这发型身上这首饰,个人风格走的也是装嫩路线,愤怒也不是太像。

老王:挺好看的,我喜欢。脖子上这条金鱼是文的?

开涩儿:文的。一回头我这鱼就游开了,我给您表演一下——左回头,右回头。

老王:那你现在是电子果儿了?

梅瑞莎:什么意思?

杜梅进门。

杜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外边有事耽误了,也是一个老朋友,人大议员,在我这里举办筹款午宴,非要我过去喝一杯,见几个人,说是最红的游戏配音演员,我也不玩游戏,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都拿腔拿调的不好好说话,你别说,我们那些小服务员倒一听都知道他们是配谁的。怎么还没走菜呀,都干坐着。

咪咪方:等你呢,你不来不敢开席。王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这儿的老板娘,我先不说名字,您猜,您认识。

杜梅:还记得我吗?我必须跟您握一下手,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吧”。

老王:不记得了。王吧,那得有小四十年了。

杜梅:没四十年也有三十多年了,你当时正大着,大概也没印象了。

老王:你有那么大岁数吗?

杜梅:谢谢谢谢,我真爱听。我比你小十二岁,1970年的,也属狗,瞧,我还记得你年龄。咱们是同代人,你讲话,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我算七十年代的果儿,也没法看了。

老王:你们别让我猜了,我从进入21世纪就没碰见过生人,都是从前就认识的,屡次认识,屡次重新介绍,介绍来介绍去都是熟张儿。

杜梅:我叫杜梅,想起来了吗?咱们一起玩过好几年呢,你和方言,咱们仨老去陶然亭游泳。

老王:想不起来,抱歉。我什么时候去过陶然亭游泳,我这辈子都没进过那公园一步。

杜梅:我太没面子了,你一句话就把我二十年青春抹了,看来不是你老糊涂了就是我老糊涂了。得了,你也别使劲想了,就当咱们过去不认识,今儿头一回见面,还好吧这么些年也没你消息了。

老王:好好,还没得绝症。

杜梅:说话真不吉利,跟过去一样,专拣人不爱听的说——停,停,你这菜上得对吗?

服务员:按菜单写的走的。

杜梅:你把单子拿来——我菜单上明明写的清酱肉,你这上的什么?——酱肉。拿走,叫厨房换去。跟厨师长说,我要那腌一年的,不要那腌七天的,赶紧去。一眼不盯着就给你出错。老王,别看你在北京住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北京饭,一定没吃过我家这几样菜,刚给您换去这清酱肉算一个,待会儿还有一炉肉丸子熬白菜,还有这小肚,瞧这片切得这大这薄,跟面膜似的,举起来都透明,猪胳膊肌肉纹理都在上面。我这儿说是新派北京菜,其实是老北京的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失传的,我给恢复了。没别的新鲜的,就一个字:讲究。我的猪都是请干净农民一家一户当小孩养的。我的酱油,是正经吉林大豆,东北姑娘当年夏天用脚踩的,只用漫脚背那一层。我的黄瓜,也都是绿色的,特约文艺界健康名人留着隔夜尿浇的,每一根儿都经过公证,对脑子特别有好处,不骗你,要不贵呢。——叫我?谁叫我?对不起我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们吃啊,别老看着不动筷子,酒还能喝吗老王,我有五十年二锅头,一会儿回来咱俩老“红知”喝口儿——忘了,你给我起的,说咱俩的命是红尘知己,在我们家地上——你还以为我想办你,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