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二章(第2/3页)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吗?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有一些是见过您采访过您的人写的,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这人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老作家嘛——这是她的原话啊,不是我演绎的,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可能是女孩子,在文章结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非常令人尊敬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诫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千万别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

老王:你是在“隔天隔年”那句乐的吧?

咪咪方:你别急,还有呢。但是,她在最后一句又拐了回来,这位名人——她指的是您,倒也可爱,道歉很快,只要你指出他风度欠佳,他立刻向你道歉,看来很懂得道歉不等于杀头——我是想起这句笑的。

老王:太狠了,我完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咪咪方:像您嘛,还是像编的?

老王:像,采访不管真假,她能编得这么好,我也认了。她写得很准,我正是这么一个人,刻薄,小怨必报,说了也不改,你离我远点吧。

咪咪方:看,报复来了吧。我还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你要逼他真认了错,小心你的采访也会告吹。

老王:我也要加上一句,不许人家反驳——反驳就是没风度,道歉就是狡猾,还不许人家告退。要不是我已经变成女性崇拜者,要忠于我的信仰,我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许她们放肆,不许别人瓦全。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人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

咪咪方:谢谢,我算聪明吗?

老王:你算聪明,再聪明一点就聪明过头了。你爸跟你这么聊过天吗?

咪咪方:只能说单方面有过。他一直在跟我聊,我一直还太小,有时听懂了嘴也跟不上。现在我经常在心里回答他当时问过我的话,想起一段回答一段,一个人做语言练习,有了精彩句子就特别高兴。

老王:他爱问你什么?

咪咪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在哪个国家生活?要孩子吗?他要我一定学文,将来都能带在身上。他说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许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我有趣吗——您觉得?

老王:有趣。有趣的人头脑都是开放的,听什么都不大惊小怪。

咪咪方:太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中国南方或美国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又见到他,他已经是个农民戴着牛仔帽一脸尘土,被他骂:你怎么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他在另一个世界吗?您常去,见过他吗?

老王: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咪咪方:他现在——什么样儿?您和他说话了吗?他——还能交流吗?

老王:能交流,但毫无这里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我这么说你懂吗?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支蜡烛照亮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喜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喜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也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有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的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要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咪咪方:石头捡得起来吗?大河跳得下去吗?我能靠近他吗?

老王:你能贴近石头看清石头上的每一条裂纹,能在空中疾飞和大河保持同方向奔流,但是你没有手指触碰石头,没有脚可以踏进一条河流。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伸不出来,交流不用器官,你一下知道了他,他一下知道了你,像红和黄碰上了变成橘色,你们在一起,特盖遮儿,在苍穹,像天上的光芒和光芒。

咪咪方: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老王:我的心也被自己说碎了。你妈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很不靠谱地给你妈写过一首诗,其实是一封信,她硬说是诗,我要不认好像也不牛逼,就认了。我劝你妈——有眼睛的时候尽量流泪,大家都有眼泪流干的那一天。

咪咪方:我想去那条河上看那块湿润的石头——现在就去你让我去。

老王:现在就去,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