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鸡叫(第3/9页)

周扒皮说起话来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明,可他的话听上去多少还像个草包说的。我们家天佐在厂里也时常给工人们训话。他就不这样,他的话句句入耳,工人们听了都像吃了蜜糖一般。他说,你们在厂里累死累活地干活,不是为了我天佐,而是为了你们大家。你们是工厂的主人,我天佐,是你们雇来的长工,你们流出的汗,嘴里吐出的苦胆汁,年底的红包就是报答。工人们用不着他吩咐就会不要命地发疯干活,就像一台全自动洗衣机,还不爱坏。这话儿扯远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那周扒皮。

那些长工们在地里累了一天,回到东家替他们安顿的棚屋里,吃了饭,烫了脚,浑身的每一个关节就全都松动了。往草垫子上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他们觉着没有睡多大工夫,村子里的大公鸡就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唤开了。他们睁开眼,抻一抻胳膊,就纷纷嘀咕起来了:怎么才睡了这一会儿,鸡就叫开来,而且叫得那么响,就像是吃了黄氏响声丸似的。

他们当中有一个年纪大的,这会儿就发话了:你们这些傻子,时辰这个东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脾气最古怪。你们在烧开水的时候,等了老半天,炉子还不冒气,你们在地里干活,太阳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可一旦做梦睡觉,时辰过起来就快了。我实在告诉你们说,我们已经睡了七八个钟点啦。

长工们见他说得有道理,一个个就精神抖擞地从床上跳下来,排着队,有说有笑地下地干活去了。这样一连过了三天,情形也还是一样的。

到了第四天,长工们来到地头,看见一轮圆月刚刚升到中天。草地和谷物的叶子还没有被露水浸湿,大伙儿又渐渐起了疑心。从天上的月亮和星辰织成的图案来看,那会儿最多也就是子夜时分。可鸡叫却是真的,他们的耳朵也都是好的,听得真切分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心里觉得蹊跷,嘴上却也不愿说。只是低头拼命地干活,有时停下来彼此对望一眼,也都觉得对方的脸影影绰绰的。长工们当中有一个特别伶俐的小伙子,打算对这件蹊跷的事解释解释,就对大伙儿说:看上去我们这会儿在一起干活,实际上我们正在做梦。我们并没有在地里干活,而是正躺在东家的屋里睡觉,梦见自己在干活……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心就全乱了。再往下一想,做梦和干活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明白的界限,这么说,人活着与死掉也就没有分别了,因为活着正是死去的梦罢了。这样一想,冷风将坟地里的蒿草一吹,发出飒飒的响声,大家都觉得,黑暗中的一切都失去确凿的依据,包括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

所以说,长工们心里所感到的恍惚的苦楚要比他们付出的体力不知大上多少倍呢。

终于有一天,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晚上吃了周扒皮供给长工们的馊锅巴,刚刚在床上躺下,就觉着要闹肚子。他慌忙中提了裤子出了棚屋,突然看见东家厢房的门轻轻地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花短裤的人来。他差不多光着上身,一路跳跃着朝院中走去,在冷风中索索打抖,嘴里呜呜有声。小伙子定睛一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东家周扒皮。

你们要问了,这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晚上不好好地待在屋里睡觉,深更半夜溜到院子里去干什么?那个小伙子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没有人告诉他原因,只有墙边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早已忘了自己要拉屎这回事了,悄悄地撵上了他的东家,打算跟过去看个究竟。

周扒皮鬼鬼祟祟地窜到院子里,看看四下无人,就径直朝墙角的鸡窝走去。他来到鸡窝边上,蹲下身子,双手拢成喇叭状,伏在鸡窝旁学起了鸡叫。

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老太太插话:你学上一声就行了,赶紧接着往下讲吧。)

周扒皮这一叫可不要紧,村子上的公鸡就都跟着叫开了。小伙子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这半夜鸡叫是他们东家一手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让长工们替他多干活。

至于这个长工回去之后,如何将这件稀奇的事告诉大伙儿,大伙儿如何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可思议,最后如何将计就计整治他们的东家,假装捉贼,将周扒皮痛打一顿,这里先不说。我们单说这周扒皮,他如何能够练就这一身绝活的?

原来,周扒皮趁长工们白天下地干活的当儿,一个人待在他那大房子里,什么事也不做,单单就在屋里学鸡叫。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周扒皮学出的鸡叫与那真的鸡叫一般无二,连如今最好的相声演员也难以做到,连最高明的魔术师也要逊色三分。人们常说,学什么就会变成什么。这周扒皮学鸡叫的时间一久,平常走路的姿势也带着几分鸡相,就连晚上做梦,白天与人说话,也会不知不觉地伸伸脖子,不经意叫上一嗓子。尤其是被他的长工们痛打了一顿之后,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只瘟鸡了。

这天晚上,长工们收工回家,看见东家周扒皮依然独自一人在鸡窝边转来转去。长工们就问他找什么。周扒皮说,他在鸡窝边丢了一枚戒指。

长工们又问他,您的戒指怎么会落在鸡窝边的呢?周扒皮脸一红,就不言语了。长工们看见东家的头上肿起了一溜血泡,红得像鸡冠一样,心里都觉得十分畅快。

也许周扒皮真的在鸡窝边丢了一枚戒指。说不定还是纯金的,就和我丢掉的那枚一模一样。

4

老太太听完了大儿媳妇所讲的故事,直笑得合不拢嘴。“你的故事好倒是好,听上去也轻松有趣,”老人笑眯眯地说,“不过,天底下真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天佐媳妇正色道。

“这个周庄的大财主,既是有钱有势,总也祖上积了阴德,也是书香人家,怎么单单就取了周扒皮这个名字?周扒皮,哈哈哈哈……”

“他原来也许不叫这个名字,”大儿媳解释说,“可长工们都这么叫他,形容这个人贪得无厌,心狠手辣……”

“我看他的手段也毒辣不到哪儿去,”老太太笑着说,“他只不过半夜起来到鸡窝边学几声鸡叫,临了还是让长工们痛打了一顿,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再说,周扒皮既是有钱的大地主,他若要长工们多干几个小时的活,只管明说,反正天底下饿着肚子到处找活干的穷人多得是,也用不着大冷天偷偷爬起来学鸡叫,若是受了风寒,也得自己掏钱买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