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守所的地铺高出地面大概有两尺的样子,铺着黄色花纹的地板胶,一溜可睡八个人。白天被褥就放在清一色的大型的编织袋里,一排靠在简易的物架上,腾出来的地铺可以在上面安坐或做一些手工劳动;到了晚上,才翻出铺盖来睡觉休息。

除了地铺之外,就只剩下狭窄的一条过道,房间是直通通的,像一块刀切豆腐,前门对着后门,后门外有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天井,围墙有两人多高。平时后门上锁,节假日放风的时候才打开,可以在外面站一站,看看天。今天是普通的日子,后门紧闭,杜党生只好在地铺上靠墙坐着,看着同仓的难友在安装节日才用得上的小灯泡,它们藏在塑料制成的长满绿叶的长春藤里,一串一串地闪发出微弱但不甘心不耀眼的光芒。

蹲厕冲洗得很干净,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臭气熏天,当然没有门,这里的一切都是暴露无遗的,叫它监仓很贴切,没有窗户,房顶奇高无比,所有小监的上方连通一气,外接高高在上的走廊,供狱警巡视,通过铁栏杆,各仓人的表现尽收眼底。

据说这是一间模范看守所,刚刚装修完毕,还有供人参观之功效。杜党生算是赶上了,否则她将在昏暗和恶臭之中,回想自己那些无数次回想过的事情。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自报家门,这里什么人都有,贪污盗窃的,杀害亲夫的,参与制卖假钞的,邪教的辅导员等等,有一个年轻女孩长得还不错,白白瘦瘦还留着披肩发,她只能永远坐在床上,因为双脚戴着重铐,还用大铆钉铆在床铺上,吃饭和上厕所都得别人帮忙,解手就用医用的扁扁的便盆。她是死刑犯,正在等日子,是因为贩毒。

她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很安静,有时也装装小灯泡。

这里的人问杜党生到底犯了什么事,杜党生不说话。自进来之后她就一直不说话,无论是在审讯室还是在监仓,就像吃了哑药那样。

不过没有人敢欺侮她,大概因为她身上多年积蓄的官气和那种不怒而威的神情。

她们猜她是卖假发票的,稍微有点脑子的猜她是女强人携款潜逃。她在别人心目中也不过如此,杜党生心想,这真是始料不及。

事先她知道出了大事,凌向权恐怕是W市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立刻就告诉了她,叫她要早有准备,而且他也密告了高锦林,使他及时地逃到了国外。这个人的消失是他们的一线生机,而且走前也销毁了大量的证据。或许不止一个人给高锦林通风报信,因为后来查出的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打给他的电话,有两个来自大街上的公共电话亭。

但是当专案组从外地调集的三百多名武装警察包围和搜查海关时,杜党生还是冷汗淋漓,双膝发软,脸都吓白了,这一幕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杜党生、冉洞庭以及相关的第一批涉案人员二十余人,被押解到某星级宾馆实行“双规”。尽管是事先做了大量的补救措施,尽管是作为第一把手,杜党生一开始就采取了不配合的态度,但这都于事无补,因为人心是没办法操练的,何况蝼蚁尚且惜生命,生死面前无英雄。专案组在海关召开大会时宣布,所有海关工作人员凡收受贿赂五十万元以下的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主动坦白交待受贿事实,上交受贿资金,积极揭发问题的视为立功表现,可以减轻量刑标准。

局面马上就不是铁板一块了,到宾馆专案组来反映情况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当然也有很多关键人物抱着侥幸心理,同时他们在党多年,深知引蛇出洞、秋后算账之手法,为什么要找上门去送死呢?!

但这一回中央好像是铁了心,并不是要做表面文章。随着暴露的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专案组的队伍一直在扩充,而且是从全国各地调援,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根本不可能说情和走后门。最后专案组达七百四十余人,成为共产党建立政权以来设立的最为庞大的专案组。

两个月以后,杜党生被押送到看守所来,接收手续显得十分漫长,令人痛苦不堪,她必须得排队等待,不能有一句怨言,因为这不是买豆腐。她被脱光了衣服,在若干女警的面前走进铁笼一样的洗浴室,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同时有明显的消毒水的味道。她身后有一个脱得精光但表情极端无所谓的女人说,我不想洗澡,你们安的是什么水管,跟刷车似的。女警喝斥她道,废什么话!谁不洗你都得洗,你还洗得干净吗?!你不嫌卖淫脏,别人还怕传染病呢。

与妓女为伍,这是杜党生压根就没想过的,“双规”毕竟是住宾馆,她也是单间,那种感觉和看守所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儿就不同了,是另一个世界,她进来还不到三个小时,内心的自尊大厦已陡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

她湿着头发,接到一套深灰色的囚服,左上胸印着两个白色的大字“一看”,大概是表示她是第一看守所的犯人。接收的全过程就这样结束了,她甚至想象不出自己穿这样一身衣服的尊容。

这时,杜党生的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声:“管、教、好!”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着狱警制服的人匆匆忙忙地通过走廊,根本没往监仓里看一眼,但是整个仓里的女犯全部都训练有素地原地挺胸背手,大喊一声。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她们又开始干手上的事。

仓里还有一部电视机,每晚七点到九点放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放的是看守所的条令,开关统一在管教的电脑控制室里。

这就是她的余生?杜党生想,假如她还有余生的话,她将在这里安装灯泡,高喊管教好,在小天井里看看灰蓝色的天空,对每晚的电视节目渣都不放过。不过比起死来,这还是无比美妙的,不是有人不知犯了什么罪,律师历尽艰辛令他从死刑改判死缓,他便大笑了三天三夜吗?可见活着的魔力。

她会判死刑吗?这是每时每刻都在困扰她的问题,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占据了整个脑海。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死罪,而且不会有人关心原因和过程,结果是海关已成为东泽国际的一个部门,岂止是城门失守这么简单?!这在封建王朝,估计也是赐死。

说多错多,或许她一言不发,还能保住一条命。

凌向权也关在这座看守所里,不光是他自己,就连这儿的狱警一时都无法适应他角色的转换。曾几何时,他到这里来检查工作,哪回不是前呼后拥的,所长是他一手提拔的,更是忙前忙后。现在有的狱警见到他还想立正敬礼,完全是条件反射,虽然所长一直没有露面,但他还是被带到单间里,有小床睡,不用跟杀人犯挤在一张地铺上,而且他也破例可以不穿囚衣,穿自己的便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