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铁心脏和下旋球(第3/5页)

“喜欢呀。”

“我看是不喜欢,吃得这么慢。”

“哪有?在听新闻而已。”

哪有?这是什么话,谁能告诉我。李天吾在心里把这句话重新说了一次:没啥,听新闻呢啊。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李天吾又把自己知晓的家乡脏话通通在心里骂了一遍,这才算找到了一点感觉。

“喂,你这么凶干嘛?”

“哪有?”操,又是哪有。

“你欺负人家没带镜子是不是,要不然一照就知道,你明明是在和谁斗狠嘛,脸上。”

“我觉得自己说话怪腔怪调。”

“当然,你是内地人嘛。”

“我是东北人,可是现在怎么开始有点台湾腔,短短一天?”

“所以你刚刚在气自己不小心传染上的台湾腔?”

“是,我把东北的脏话在心里骂了一句,感觉好了一点。”

“为什么要在心里骂?”

“什么意思?”

“讲出来嘛,效果一定会更好。”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操,李天吾似乎在和一支看不见的军队作战,捍卫自己的领地,可是目前看来,节节败退。

“当然可以,骂一句听听。”

“不好。”

“你们台湾人怎么骂人?”

“台语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

“骂起人来很威风的,这样,你教一句你们的,我教给你一句台语,保证你够威。”

“谁知道你教的是不是骂人话,我又听不懂,捉弄我我都不知道。”

“笨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一说就知道是脏话啦,要你听懂?”

说出来会好一点,也许果真如此。痛快痛快的骂两句脏话突然成为了很大的诱惑。

“好,我教你一句。这么着,我有两句,你挑一句。”李天吾又吃了一口半筋半肉的筋,等着身边的一对情侣站起来去结账。他说:“王八犊子和滚犊子。挑一句。”

“你讲得太快了嘛。”

“过时不候,挑吧。”

“那就后面那句吧,什么意思。”

“就是前面那句的意思。”

“解散!”

“好啦,那,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其实很难解释,原意大概就是让对方离自己远一点的意思,犊子这两个子,其实是动物后代的意思,不过在这里差不多只是语气助词,为了加强那个滚字的效果。”

“Leave me alone的意思,这么说对吗?”

“字面上的意思差不多,大概是去你的吧,这个意思。好啦,该你啦。”

小久清清嗓子,用台语大声说:“干你娘”。

刚刚结完账的那对情侣转过身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麻烦你小声一点。”李天吾低着头装作喝汤。

“这句一定要大声说才够力。”

错误大多是这种东西,当你认识它的时候,通常是你已经犯下了。李天吾陪着小久走进捷运站,走进车厢,和早高峰拥挤的台湾人贴在一起的时候,小久还在不停地练习着:滚犊子,喂,这句是不是比刚才好一点了。李天吾很想提醒小久不要对着他不停说这几个字,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被别人如此集中的骂过,不过谁叫他刚刚自作聪明的解释这句其实是个语气助词,而小久是学生向老师求教的姿态讲出来的,李天吾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的“够好了,已经不用再练了,比东北人骂的还地道”丝毫不起作用。车厢里各式各样的人,虽然肢体相互紧紧挨着,不过还是看起来斯斯文文,很多人手中拿着苹果IPAD,一手抓住塑料环,一手托着看新闻或者电子书,目光和IPAD以相同的频率摇晃,也有人耳朵里插着耳机,闭着眼睛,好像还没有睡醒,趁这个机会睡一个简短的回笼觉。车厢里飘荡着来源复杂的香水味,和S市的地铁公交车的味道截然不同,不过似乎除了他没有人在意。

“我们要去哪里?”李天吾其实没那么想知道,无论去哪,他也都要跟着去,不过此时急需把小久从那几个字的咒语中拯救出来。

“我的小学。原来你想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

“我被你骂的脑袋都大了,刚刚想起来我们不是出来参加骂人比赛,而是去照相的。”

“告诉你,我已经学会了,如果有骂人比赛的话,我一定赢。”

任李天吾怎么设想,他也不会想到,小久带他来的小学竟然不是小学,而是一个公共棒球场。据小久说,她念的龙山国小离这里很近。只是她念国小的六年,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棒球场的看台上度过的。李天吾怀疑一定是她喜欢的男生经常在这里打棒球,小久否定了他的说法,她说:我只是喜欢棒球而已。

这天是星期二的上午,五月的台北,阳光大好,明朗的阳光底下,棒球场空无一人,一垒,二垒,三垒的石板上反射着另一种温暖的阳光。李天吾想起自己小学附近的那座足球场,尘土,阳光,无网的硕大的球门。他也曾在那里的看台上度过了许多时光,他喜欢那种空旷的感觉,小小的他,大大的球场,无限的阳光。他的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带着廉价的电子表,有时候会帮别人捡球,用小手用力抛进场去,钥匙就在他的胸膛上哗哗地响。有人在后面看着他,等着领他回家。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场面,更使得这样的记忆鲜艳的好像油画一样。

“棒球好玩吗?”

“好玩极了。”之后的半个小时,小久开始详述棒球的规则,三振出局啊,全垒打啊,由原住民组成的红叶少棒队打败日本少棒明星队为台湾争光啊。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跑步啦。”

“跑步?我们?你不是来照相的吗,我只管照相,可没说还要陪你运动。”

小久露出福尔摩斯面对华生时的表情,把食指举在李天吾面前说:“出发之前就告诉你带运动鞋,你没有自己猜到,不能怪我。”

有什么办法,李天吾发现,似乎除了准备迎接眼前这个酷刑,别无他法,因为小久已经拉着他的手,走到了棒球场里面。

“那,我们就绕着棒球场跑十圈,谁先跑完,算谁赢。”

“我认输。”刑罚的等级超过了他的想象,如果让犯人跑十圈,也许他们什么都愿意说。

“赢了的有奖品。”

“什么奖品?”

“保密。”

自警校毕业之后,李天吾最激烈的运动是跟踪疑犯,市公安局每星期组织的各种体育活动诸如羽毛球、篮球、乒乓球、足球,他都不去参加,尽管这些活动除了锻炼身体还能够和领导们联络感情或者有机会认识新晋的女警,他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单位附近的公寓看电影或者读书,也经常独自去电影院看电影。一个人买票坐进去,通常是买最左边或者最右边的位置,这样不会妨碍成双成对的人,看完之后一个人走出来,慢慢回味电影里的场景。他之所以还保持着相对匀称的体型,没有开始变成一个各个角度都开始走样的准中年人,据他自己理解,应该完全是基因的问题。在他的基因里种植着执拗的命令:任你怎么懒惰,也不会发胖。基因就是这样神秘的东西,即是科学本身,也可以对抗其他更普遍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