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铁心脏和下旋球(第2/5页)

“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人来保护我的安全,谢谢你。”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算人生地不熟,对不对?”

“恐怕你人生地不熟的状况不会改变了,至少不会因为我改变,请你出去吧。你知道可以请你出去的方式有很多种,目前是对你最体面的一种,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赶快把握住。”

李天吾站起来,向门的方向走过去,警察的强迫症又一次袭来,他说:“你这么伶牙俐齿,也许应该去当律师什么的。”

在他拉开门的时候,门外的走廊如此陌生和空旷,小久在身后说:“那曾经是我的志向。不过,还是再见。”

李天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小久隔壁,和她一模一样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后脑贴靠着床头上面的墙壁,倾听着小久房间里的声音。

小久还是没有动静,天已经黑了,透过窗户,李天吾看见月亮升了起来,上玄月,如同紧闭的嘴巴,台北这座著名的不夜城迎来又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这是一个现实世界,老板许诺给他的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在一个现实的孤岛上,无法与陆地上的人取得联系,在这点上,老板不像在其他方面那样有得商量,容许他做一些讨论的尝试,而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说吧,只要你与任何内地的人取得联系,无论以何种方式,那个人就会马上消失。当然也许你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单,那些你想让其消失的人,那你大可以那样做。不过我提醒你,如果你的名单搞错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更改,不信你就试试。小久的房门开了,李天吾听得清清楚楚,他很想悄悄跟出去,像一个称职的警察那样,看看小久到底要到何处去。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骗子的头衔旁边,再加上一个更可耻的尾行者。李天吾只有选择逼自己睡去,或者说,只有强迫自己相信,小久不是那个向导,跟着她走只会误入歧途,如果她就此消失了,那只能说明她短暂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无论怎么开导自己,他还是无法睡着,他目前的状态已经说明,即使小久是歧途,她的存在已经产生了无法抹掉的意义,便是铁定让他失去了一个晚上的睡眠。

敲门声来得是那样及时,李天吾还没有脱去上衣。

“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再次相信一个骗子。而且还要让我相信自己没有出尔反尔。”

“首先,我相信你正在淡去,以不可逆转的趋势。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的。”

“其次。”

“其次,其次我在台湾只认识你一个人。”

“这叫什么其次?刚刚认识的。”

“但是我已经确信,你能帮助我,我也能帮助你,解决彼此的问题。”

“说说你的问题。”

“我在找一座教堂,台北最高的建筑,里面有我一个朋友的去向。”

“据我所知,台北应该没有这么高的教堂。”

“我知道,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不管有没有,我都要去找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实话,我曾经想要放弃了,但是我现在觉得,无论怎么样,还是要去找它。”

“不管有没有,你都要去找它。”小久用不再凌厉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是。一个会使人淡去的城市,为什么不会有比101大楼还高的教堂呢?”

“那个朋友对你很重要。”

“曾经对我极其重要,可我把她弄丢了。”

“一直没有找到。”

“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你会用照相机喽。”

“我是摄影爱好者。”李天吾确定自己没有撒谎,尽管他过去照的最多的是尸体。

“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正在变淡?这应该是很难相信的事情。”

“我看得出来。”

“不会吧,如果你一直盯着我看,应该很难察觉才对。”

“我是警察。”

“哪里的警察?”好奇心是多么健康而重要的沟通方式。

“内地的警察。”

“公安喽。”

“都可以,不过最准确的叫法应该是人民警察。”

“那么人民警察先生,你除了看出我正在变淡,还看出了什么,关于我。”

“还没来得及,不过我相信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一定会看出其他东西来。”

“你的真名叫什么?”

“李天吾,小名叫做小吾,我没有骗你。你大可以叫我小吾,虽然我比你老一点。”

“老很多,小吾。”

“是。”

“来到最后一个问题啦,你确定你真的需要我?”

“我确定。”完全发自肺腑。

“那么小吾,这是你的面线,记住要吃面线就去士林夜市,我从九岁吃到现在也没有腻。”

“记住了。”接过面线之后,李天吾再想说什么,关于向导的事,小久已经提着自己的那份向411房走过去了。

第二天李天吾在七点一刻醒来完全是拜小久的电话所赐,小久用S市清晨的冷空气一样清脆的语调送出了简洁的命令:五分钟后,楼下见,记得穿运动鞋。李天吾刚想告诉她,运动鞋不在他此行必备的随身物品之列,小久已经用同样清脆的动作挂掉了电话。小久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马尾辫上不见了红绸,而是用一个黑色皮套系住。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运动鞋,似乎身上非此即彼,一定要有红色的一席之地。李天吾除了注意到她一双修长的腿和浑身上下散发的洗练的活力之外,同样发现睡了一觉之后,她整个人更淡了一些,明确说来,如同在用一种特殊的化妆品,每涂一层,人就消失一点。

“我没有运动鞋。”

“那你今天可能要辛苦一点。”小久看着李天吾脚上的黑色休闲皮鞋说。

“看来你带了很多衣服出来。”

“不是很多。”

“那是多少?”

“是所有。”

早餐吃牛肉面好了。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

牛肉面店的橱窗里除了挂着诱人的牛腩,还有马总统和面店老板的合影,两人同举着一只金色的奖杯。店里悬挂在顶角的电视里,身穿素色套裙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早间新闻,政客们在娴熟地相互指责,年轻的黑帮分子枪杀了某个重要的角头,中部某个农民种出了台湾有史以来最大的西瓜。听着女主播几乎没有气口的播报,李天吾发现,他这个人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起着某种变化,第一是在前一天晚上挽留小久之后,他好像变得愿意讲话了一些,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变成话痨那种状况,可是比起过去那个大多数时候被动说话的他,他现在有了一点想要说话的欲望,也许是真正成为哑巴那一个钟头,使他知道了讲话的珍贵,第二是他正在小心隐藏自己的东北口音,学着说更台湾腔的普通话,就像刚才小久问他:喜欢这家的牛肉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