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第2/3页)

年轻人在马路上三五成群,唱歌跳舞,各个打扮都奇特引人,有独到之处。交通阻塞了,没有车辆行驶,有人便横躺在马路当中,仿佛躺在公园的绿草坪一样轻松自在。

几个男的,穿着紧身黑衣,腰间、腕间,缠着闪亮锋利的金属饰物,在人群中张牙舞爪地穿过,没人躲他们,也没人理他们。

―男一女,男的头发染成粉红色,披散在肩头,女的漆黑的发,梳着刘海儿,走过去看后面,是个秃子。与前清中国男人发式成反比。

两个小伙,不知在头发上做了什么手脚,一个头发像带了静电,太阳神似的向四周放射;另一个头发拐直角,被大风吹折了般向一边偏倒。

那个穿长裙的女孩儿,衣服松垮得要滑下来,脚上是双不配对的鞋,一只比另一只至少大了一码。

商店门前,有个男的在跳霹雳舞,周身都动,头一点一点地,像是太空行走的慢镜头。

一帮男女,边走边叫,用手里的玩具枪向行人“扫射”,射出的“子弹”变成一条条彩色塑料丝,拉不断扯不断的,引起一阵哄笑。

顶着一脑袋玩具枪喷出来的青红鉍,我进了东屋堂展室。

室内一个参观者也没有,远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直愣愣地发呆,穿花连衣裙的姑姑正靠在沙发上打盹,嘴巴一吹一吹的,发出很不雅的鼾声,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看得出,虽然街上闹翻了天,里面却是许久无人光顾了。

远山漠然地向我点点头,我看那售出记录上,还是那个单单的数字八百,让人脑子里冒出“惨淡经营”这个词儿。我犹豫着今天是否要学学老太太,掏腰包买一幅最便宜的猫画,以示友谊的时候,进来一个中年人。

显然,远山被这位参观者感动了,眼睛随着中年人转。中年人显然觉得误进了什么地方,有些进退两难,最后,几乎用跑的速度,耗子似的围着墙根转了一圈,出去了,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猫和它们的主人远山。

远山站在那里,沉默着。我真担心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哇”地哭出来。想安慰他几句,又觉得多余。踌躇间,宫岛甩着手杖,颇有风度地进广展厅。老头摘下手套,弯腰在小桌上签了名,将门票钱投在个箱内,咣啷一沉重的一声响,我听得出,那是块五百元獅。

“您来啦!”我高兴地招呼我的导师,这位德高望重老学者的到来,为这个可怜的猫展增色不少。

老先生用眼睛巡视着展厅说听说你的朋友在这儿办了个画展,正巧路过,进来看看。”

我这时才发现,远山不见了,就像上次请客吃饺子,溜得突然,蹊跷。我一直站在门边,他不会从大门出去,那么自然是躲在厅里了。

我齐屏风后的休息间里找到了他,让他出去招待宫岛先生,他竟往后缩,说什么也不肯露面。我说展览不是我办的,客人来了我不能替他搞招待,再说我又不懂画。远山死活仍是不出去。这时宫岛踱到屏风后面来,见到远山,若有所思地想了半天。

远山的验红得成了紫茄子色,说话也语无伦次了,“……实在是失礼得很……对不起……请多多原谅……”

“原谅什么呢?”宫岛说,“叶桑的朋友办画展,我想我应该市”

远山窘得不能再窘,笔直地站在那儿低着脑袋像个准备挨训的小学生。宫岛说着走到展品跟前,一幅一幅地细细欣赏起来。这时,他的身后已围了一群人,不是看猫,是看宫岛,看电视明星的。有两个小青年要求宫岛签名,要用重笔签在衬衣上。老头很潇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许多人拿出了笔,拿出了本,人群中有人劈劈啪啪地鼓掌。刹那间’闪光灯一亮,报社记者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了。展厅内拥了不少人,还有人不断往里进。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宫岛身上。宫岛比猫有吸引力。

姑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旲眯眯给宫岛行了礼说:“请宫岛先生对作品多多给予指导。”我恍惚觉得这样的话该由远山来说,却见远山缩着肩站在宫岛身后很远的地方,看样子,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

宫岛抬起头来看画,身后的人们伸着脖子看宫岛。

宫岛在每一幅圆前都凝视许久,或点点头衷不赞许,或不加评论地沉思,特别在《猫面颊中的舌头》、《大地的精灵》、《摇滚乐队》几幅跟前站的时间最长。作者仍是没精打釆地低着脑袋,不往跟前凑,倒是那位姑姑这时显得格外精神,搁着小碎步,伺候在宫岛左右。

她走过来说:“既然宫岛先生喜欢这幅《大地的精灵》,远山君应该奉送。我做主啦!”说完,看也不看远山,踮起脚跟摘下那幅,以极熟练的速度包扎完毕,末了,在包上扎了一道天蓝色的彩带,用机器打了朵美丽的纸花,然后将包递给远山,让他送到宫岛手上。

一幅画,十万块,白送了。姑姑大方得出奇。

“先生怕不喜欢这东西。”远山有些迟疑。

老太太说喜不喜欢是先生的事,送不送是你的事,哪个画展也不是为了赚钱的,艺术品无法估量价值。”

“不是那个意思,”远山逾尬极了,“先生是搞学问的,未必……”机灵的老太太歪着脑袋问宫岛,“您难道不喜欢?”

“喜欢,喜欢。”宫岛连忙回答,远山只好将那幅捆得严严实实的《大地的精灵》双手捧上。

宫岛说这样珍贵的东西,回去一定要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宫岛对画展说了少客气话。可惜,在语言学治学问题上,他从来未对我这么客气过。

和远山把宫岛送出书店,不少人跟了出去日本小青年素有崇拜明星的习惯。也有那么几位,夹着打了蓝带子的包装,是趁宫岛与作者寒暄的当儿买的。

于是,星期日的原宿人街上,当日的流行物是东屋堂书店售画处的猫画,青年们要求用蓝色鲜明带子捆扎,打出一朵纸花。展厅内拥进一群黑衫黑裤者,拥进一群红发绿发者,拥进一群持玩具手枪者……一群又一群,并不看画,只是关心画的包装和蓝色带子。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专挑贵的买……

姑姑此时动作迅速,敏捷,极麻利的一方面取货交钱,照应营业员别出差错,一方面又让远山站好大门,以起到招揀願客,监督门票收入的作用。她自己,则时时以飞快的、如蜥蜴吐舌般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角落里不引人注目的画的价格偷偷提高了几倍。

好个买卖人儿,不愧卖了一辈子书。

那张只绘着一只眼睛的猫竟有三四双手同时伸向它。

我不明白,这些猫何以值得这些人如此的狂热。众多的买主中,有谁能了解站在门口已变得呆若木鸡似的作者的内涵?那些经过强化,变了形的猫们,究竟牵动了购买者的哪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