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这么着,革命的重担就转移到了饲养员老万肩上,老实巴交的老万,承担了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工作组当时长住野猪宕,组长老王是从临近公社调来的干部,原先是供销社的采购,后来造反夺权,成了人物,威严得要命,张口是“大(打)翻在地,闭口是“不死(是)请客吃饭”。老王每天都要找老万研究革命形势,布置革命任务,老万嗯哪、嗯哪地应承着,烟锅子抽得吱吱响,没看法也没主意。高在灶后的阴影里缓慢轻柔地拉着风箱,老王对这个悄无声息的女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村里漂亮姑娘媳妇有的是,革命者是不能为美色所动的。老王只知道老万的女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高,许是姓高,一个极普通的姓氏,总之,他无视这个女人的存在如同无视于那只盘在炕头永远呼呼睡觉的花猫。

山里的女人高知道啥,啥也不知道。

这天,从山道上肆马狼烟地走来两个人,穿着褪了色的军装,没有领章帽徽,斜挎着黄帆布包,别着领袖章。很革命,很精干,很郑重,很严肃的样子。野猪宕的工作组还没有撤,正在家里研究工作的老王和老万很郑重、很严肃地接待了两位山外来的革命战友。来人是靠山屯革命委员会外调人员,外调人说,靠山屯广大革命群众在伟大领袖光辉思想指引下,一举揪出了隐藏下来的日本汉奸特务孙宽厚,同时揭出了一个叫做“高”的日本军妓,这个女人沿着官道逃向西边山地。

老万转过脸去看着高。

高没有拉风箱,高止坐在们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由面山的垭口,山垭处舍云翻涌过来,水一样地流向谷底……

老王见老万看高,立即意识到什么,对高说,你,过来!

高不理睬老王,依旧看她的云彩,老王恼了,走到高的跟前,点着她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高,潜藏极深的日本特务。

外调人员也很兴奋,他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过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没想到这么容易阶级敌人就落网了。

高对老王说,我不是日本特务,我是八路干部。

老王笑了,说,你是八路干部你怎不壮烈牺牲,你再不要丢八路的人了。高一句话说不出。

老万说,王组长,我老婆她有病,神经不清楚。

老王说,怎么,你还将她认作老婆吗,你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在这场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你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把日本特务养在家里,这个问题你要向组织交代清楚。

两个外调人员强调说,不是帝国主义,是军国主义。

老王说,不管是帝国还是军国,都是纸老虎。接着大喝一声:把她大(打)翻在地!高当下就被隔离审查起来,关在队部的小屋。几个人连夜轮番审问她,并没人打她,正是盛夏,房内换了百瓦光的灯泡,专照着高的脸,人们又将凳子架在桌子上,再让她蹲上去,颤颤悠悠,一次次地摔下来

没到早晨,她已经被折腾得不人不鬼了。

这已经是很温和很文雅的“帮助”方式了。

三天,不给饭吃,不让睡觉,到第四天,老万来了,送来了一罐小米粥。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万悄声告诉高,靠山电那个老孙死了,吊死在屯南边的一片荒地里,老百姓学大寨,平整土地,在荒地里挖出了一坑坑的人骨,说都是日本人干的,与老孙有关老孙就自动死在那儿了。

高说,老孙死得冤。

老万吓得直朝高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后来,老万掉眼泪了,说他也不想再追问高的来历,他早就感觉到高不是一般良家知女,只是没想到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高问老万外面有没有雾。

老万说,大太阳晒着,哪里有雾。

高说,没有雾就好,我给你说说雾的事情,雾一起我就该上路了。

老万说,你的话我怎听不懂。

高借着一罐小米粥的精神,借着外面没有雾的艳阳天气,给老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完整、系统的叙述,从此再没有过。

老万听呆了。

老万后来将这一切转述了出去,报告给了工作组,于是日本军嫂的帽子便很自然地戴在了高的头上。她骑着驴,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这些鞋是从村里搜集来的,七八双破鞋臭烘烘用绳连着。高先是在村街上游,后来坐着架子车到公社,再后来站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进了县城……不知谁找来了剧团演样板戏的日本军装,给她披挂上,将脸抹得五抹六道,耍社火般地在街上巡游,大人孩子看稀罕一样地在下头指指点点,有人朝她唾,有人扔石头,大家都知道她是将自己的X给日本人操的汉奸卖国贼,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她活着的本身就是一个锗误。车下边那些鄙视的、愤怒的、好奇的、厌恶的,甚至是色迷迷的脸在高的视野里形成一个平面,—个一晃而过的平面,她看着他们,却如同没看见—样,她将自己的思路抽出来,抛向天空,让它们在上头荡啊荡,不落下来,让灵魂和肉体分离,她有这样的本事。

不游街的时候她被隔离在队部西头的一间办公室里,绐她一盆水,让她刷那些破鞋,没人看着,也不让她回家。她不识字,不会写交代材料,刷完了鞋就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傻坐着。

这天晚上,老王过来了,手里捏了张纸,铺在桌上,很严肃地让高进一步交代“军妓”的细节,高就交代日本兵用小刀片将她的身体划得一道道,没有好地方了,让她烂了几个月。

老王问,光划身上,就没弄你的下边?

高说弄了。

老王想知道是怎样“弄了”。

高就给老王讲怎样“弄了”,听得老王眼睛发直,嘴张多大,一再强调“再详细些,再详细”……

高就“再详细些”,讲着讲着高看到老王的“家伙”硬硬地支起来了,喘气也不匀了,那张“记录”的纸一个字没写,早已飞到了桌底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靠到了自己身边,和自己并排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了。

老王在高的耳边说,日本男人的“那个”和中国人的有没有不同?

高说她根本没见过日本男人的“那个”。

老王说,怎么可能,你刚才不是还说日本人把他的鸡巴往你的嘴里塞嘛。高说,我闭着眼呢。

老王说,你看看我的“这个”比日本人的怎么样?说着,老王拽过高的手,将它塞进自己的裤裆。

老王问,怎么样?

高说,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王说,你看看这个一样不一样。

说着老王将高压倒在床上,抬手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