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张高氏状告日本政府的诉讼状没有下文,据说日本法院是否受理此案需要一定时口,日本民间团体在不久前就慰安妇问题举行了一个模拟法庭审判,一切都跟过家家似的,将当事人折腾个够,屈事不丁贝。

修子有两天没露面了,她将张高氐的一切都交给了小雨,也的确,张高氏这边除了等待,再没什么事可做,而这等待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大家心黾都明白,日本政府不会就这件事作出任何判决,拖延只是一种姿态。小雨知道,修子的目的只是耗够老太太的在留日期,届时将老太太送出日本国就算完事大吉了。

张高氐的使用价值已经用尽了。

张大用还在痴心地等待着三千万的赔偿。他每天关注着电视上播出的日元对人民帀的汇率,那时刻变动的数字如同一只只不安分的兔儿,既让他难以捕捉又至关重要,因为这些数字将直接关系着他的收益。他甚至觉得三千万有点儿太少,合一百八十万人民币,一百八!万够千什么呢。

张大用提出要到箱根旅游,到迪斯尼看米老鼠,到热海去洗温泉,这些地方都是他在来之前向熟悉日本的人咨询的结果,都在东京附近。张大用有个小本,除了以上必去的地方以外,还记载着亲戚们要他在日本购买的物件,以数码摄像机为主,型号一二三,非常详尽,南大地的农民并不闭塞,也不落后。

小雨每天抉着张高氏在桧树庄的庭院里散步,老太太除了穿紫色套裙以外还穿连衣裙,穿简笮的和服,都是日本女人的赠送。张高氐并未因这些穿戴而感到丝亳的不好意思,不合时宜——她没有感觉。倒是小雨,有些别别扭扭,很不自在。

张高氐这几口在日本的日子可以用“清闲”来概括,没有谁再注意她,也没有记者来访,记者们的目光转向了和歌山一个妇女的咖喱饭投毒案,每天的报道全是“投毒”,小雨知道,用不了两天,又会有新的焦点将它覆盖。媒体就是媒体,记者们对张高氐早失去了兴趣,没有谁会再将这个老太太提出,除非老太太能制造出什么惊天的新闻来。每天小雨领着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到餐厅吃饭,老太太的饭量已大不如前,米饭只是一小碗,她几次要吃馍馍本没有馍馍,只有面包。张大用对那些生猛倒了胃口,一提生鱼片就恶心。现在他只认拉面,酱油拉面,一边吃一边骂,说鬼子的饭不是人吃的。不是为了他娘,他犯不上到日本来受这个罪。日木这个鬼地方,除了洗澡方便,别的哙也不行,但人不能老洗澡……

张高氏在小雨的搀扶下机械地走着,穿过花径,绕过喷水池,进入草亭,经过严格修整的宾馆园林清静美丽,有小鸽子在台阶下盘桓,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此刻,张高氏的神情是平静的,几日的营养,使她的脸羊盈了许多,光彩了许多。小雨想,如果生活顺利,她其实是个富态的老人,长得也不难看。

小雨说,明天您就该回去了。

张高氐说,哦。

小雨说,我会到机场送您。

张高氏说,这里不是家吗?

小雨说,不是。

张大用从因林的门口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跑到近前瞪着眼睛对小雨说,日本人让回去等,这没有道理!我们大老远地来了,总得有个结果,给个说辞吧,一张纸打发回家,就是一个“等”字,等妈拉个X呀,日本日弄了我妈,还想口弄我吗?没门!

小雨说,日弄你是没门。

张大用恼了,说,你甭幸灾乐祸,搁过去,你就是汉奸。

小雨一愣,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跟随张高氐几天,她的脑子似乎也有点儿乱,甚至包括自己在日本的生活,都显得很迷蒙,很不清晰。看着张高氏,她时时地想到自己,张高氏脑子有病糊涂,难道她就明白?张高氐的速糊是外在的给予,是被动,她呢……

新时期的新迷糊。

这片薄薄的雾气何尝不是来自内心。

张大用为这次到日本来没有结果而愤怒不已,他觉得自己是被人给耍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全对着小雨而来。小雨默默地承受着,她知道,有些事讲不清楚,永远也讲不清楚。她绐修子打过几次电话,没人接全是录咅,修子好像又忙碌上了其他事情。下午小雨接到修子电话,让她安排明天的送行宴会,说她和几个要人一定要很隆重地为张老太太送行,让小雨替她准备一篇发言稿。修子的礼数细致而周到,让人挑不出礼儿却也露不出热情,这就是典型的日本风格。

张大用听了小雨的转达说,这就送客了,什么问题还没解决呢,日本人怎么这样……

小雨说,你以为日本人会怎样?

张大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小雨,再一次说,你究竟站在哪个同家的立场上说话呢,我看你越来越像汉奸。

小雨不再理睬张大用。

有几个妇女带着点心来看望张高氐。张大用粗暴地一挥手说,不见!

小雨说,你不能不见。

张大用说,我们是人,不是街上耍的猴。

结果还是见了。这是从很远的广岛来看张高氏的妇女,她们坐了近一天的火车,很不容易找到了桧树庄9在花园的亭里,几个女人围着张高氏坐着,没有过多的话,她们知道,说出来这个中国老太太也听不懂。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一直揉着张高氐的手,眼里一次次洇出片片水光。小雨想她们会说些曾经挨原子弹爆炸的事,但是没人提起。

看着张高氐和这些女人,小雨突然想起“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的话语。这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清,从大海到高山,从天空到陆地,往复地循环着,变化着,相融相聚,成云成雾,成为一片自然……

张高氐的离开较来时清静了许多,就这机场还是有不少记者追踪。张高氐坐在轮椅里,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那是修子的赠送,粉艳的花衬着老太太另账木然的脸,让人恍惚有隔世之感。修子推着轮椅,弯下身很亲热地跟老太太说着什么,这些话小晰完全用不着翻译,那是推车的人在作秀。张高氏遵照修子的意图,今大换上了白色的大毛衣,俨然一个受到关照的老人,这关照当然米自日本,米自修子主持的妇女团体。

张大用黑着脸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的心里堵得慌,他觉得眼前的人都不是东西,都有些假模假式,当然也包括那个还算尽责的翻译和他自己。他开始盘算着回去以后如何处置日本人捐赠的有限9元和轮椅上坐着的张高氐……

尾巴下印着红凤凰的中国飞机载着张高氐升上了天空。修子拉着小雨来到了送行的平台,修子向着飞机使劲儿挥舞手臂,高声呼喊“撒约哪拉”,好—老太太真能听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