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有人用日本话喊打倒日本军国主义,日中不再战。

李养顺想应,张了张嘴,学不出来,便三步两步挤到老太太跟前,用两只磨出老茧的手将老人那双多皱的,生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攥住,抬起脸,缓慢清晰地叫了一声:

“妈。”

两行清泪由老人眼内簌簌而下,嘴角急剧地抽畜着,哆哆嗦嗦地说:“……谦一小时候也是这样叫的……不叫妈妈,叫妈……”

推轮椅的妇女让老太太仔细认认,莫不真是她的谦一呢。

老太太悲苦地摇摇头,“死了……我知道……”

有个中年人站在黑板前头发表了一通感想,说是停战以后处于极限下的日本人自己活着尚不能够,哪里还顾得上孩子。将孩子留给中国人抚养,是使他们唯一能存活下来的出路,这些妇人和孩子是战争的直接牺牲者,为此日本政府应作刻深反省。现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是非常必要的,战后几十年了,日本政府仍将自己的子民丢在中国不展,实在是奇耻大辱,作为日本国民也觉脸上无光。目前,首要问题是让残留孤儿们如何赶快回国,无论是否寻找到亲人,都应回来,让他们回到祖国怀抱是日本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

立即有一位职员模样的在后面站起来反对,他说孤儿们在中国生活了40多年,有的干脆就是在中国出生的,孤儿们熟悉适应了中国的一切,回来怎么办?语言的障碍,生活习惯的不同,价值观的差别等等,使得这些人对日本这个高度信息发展的社会将会无所适从,制造出新的悲剧。况且中国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他们,眼下这些人的父母大都已年逾古稀,正悬用着儿女的时候,40年的恩情一旦割舍,未免残酷……

各有各的道理,下面议论纷纷,有主张回来定居的,有主张继续留在中国的,也有主张认亲而不定居的,更有主张两头跑的。

“李先生,外面有位中野胜治先生想跟您交换一下看法。”工作人员虽是俯在李养顺耳边低语,还是被敏感的代表团员们听见了。

李养顺懵懵懂懂地跟着那人出去了。李秀兰朝激动不已的向郑丽荣做了个斗鸡眼儿,“本代表团身元确认第一号李养顺——中野太郎。”

郑丽荣说:“指不定是什么事儿呢,并没说要认亲的话儿啊。”

“你没留神来人的姓?”李秀兰谲诡内行地压低了嗓门“中野胜治,李养顺本人就姓中野,不是他的本家找上门来又是什么?”

“真要是敢情好,”郑丽荣髙兴地说,“老李他爸爸的事就清楚了,省得再背鸠山的锅。”

李秀兰说:“是好是坏得两说着。老李一大家子人,都搬到日本来?这儿可不是找饭辙的地界儿,说白了,谁不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平白无故地冒出一大帮穷亲戚,搁谁也不乐意。”

“那到底是有血缘关系连着哪。”郑丽荣至今对自己在电视台的举动后悔不迭,千里迢迢,飘洋过海来日本不就是为了寻亲?怎么在关口上自己竟犯了迷糊呢,回去让乡亲们知道了,不骂自己是窝囊废才怪哩。那天从电视台出来,她把照片捏了又捏,想拿回去让人再拿机器照照,脚却随着大伙哗哗地朝外走,几次回头寻花格子,那脾气暴躁的东西早没了踪影,只好一声不响地跟大伙儿上了大轿车。每每想起来,心里老不是滋味儿,拣了什么又象丢了什么。

李秀兰说,能不能相认得看两方面情况,有一方不愿认也不成,要是双方都愿认也不一定认得了。

“为什么?”郑丽荣不解地问。

“还得进行科学验证哪。光凭嘴说不成,得拿出证据来。”

门口一个穿花绸衫的老太太朝李秀兰点点头,李秀兰站起来对銻丽荣说:“来了个朋友,我出去一会儿啊。”

“老孙要找你我怎么说?”

“一时半晌他顾不上我,没看见么,他让报社漂亮的女记者缠了两个多钟头了。”

郑丽荣看着李秀兰轻盈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象个傻呵呵的土狍子。人家李秀兰,才来三天,便交上了穿花绸衫的日本朋友,李养顺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管陌生人叫妈,就是黑不溜秋的孙树国,也能引起女记者的兴趣,她算什么,来日本实实是多此一举……

南窗下,孙树国跟穿绿羊毛衫的女记者谈得正热火,翻译已经翻得口干舌燥,颇有些心不在焉了。其实孙树国本人也早就烦了,然而这位叫石川冬子的报社记者一直纠缠不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问,不给他丝毫闲暇,什么对认亲的看法啦,被抱养的经过啦,对中日战争及战后关系改变的想法啦,对日本母亲拋弃他的态度啦,是否结婚,夫妇关系如何啦……搞得孙树国头昏脑胀,暗自叫苦,巴不得谁能过来给他解个围。明天代表团要去京都,他还有好些事得办,得起草对地区欢迎会的答词,得安排晚上的小组讨论,另外,那首《拉网小调》的歌也得让大伙再抓紧练练,在欢迎会上演节目不能搞得太不象话,尤其得加强女声的力量,郑丽荣几个唱歌老不张嘴,张嘴的又是蚊子似地哼,硬是跟着粗门大嗓的李养顺跑,跑得连调都找不着,整个儿是男女声大混唱,词儿不淮没关系,调儿跑了多丢份,让人看着一大帮子人都五音不全。

“孙先生,请您谈谈石姥姥的长相。”女记者仍在穷追不舍。

“……石姥姥么,我也没见过。”尽管是不耐烦,脸上也得堆着笑,充分表现出男人的气度和代表团团长的矜持。“我母亲抱养了我以后搬了几次家,后来全家又从哈尔滨迁到北京。听母亲说,石姥姥是山东人,缠脚。东北旗人多,缠脚,所以石姥姥的那双脚在女人堆里挺扎眼……”孙树国搜肠刮肚,说不出有关石姥姥的更多情况,便脸儿平平地盯着对面的白墙来是思索,其实是跑神儿,“孙先生对日本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听到日本话,有没有一种返回母体的感觉?”

“没有。”

瞎扯淡!孙树国对石川冬子的问题越来越反感,外国记者也忒邪性,这些问题也真难为她想得出来!什么叫“返回母体的感觉”?谁说得出?离开生母他不过是三天婴儿,三天的孩子知道个屁。

“孙先生要是找到日本血亲打算怎么办?”石川冬子的记录本又翻过一页,她把新的一员抚平,认真做好记录准备办。

“不知道。”

“再提一个问题。”

在孙树国被石川冬子磨得焦头烂额时,金静梓正在走廊里看墙报。她的日文基础不错,读起来也挺顺当,没多大困难。

墙报在批驳一种“无感觉论”。是说不少日本人对战争孤儿的认亲持冷漠,无动于衷态度。墙报末尾,是几个日本母亲寻找孩子的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