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4/9页)

三哥说:“今儿这孩子是邪了。”

那晚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父亲答应领我回家。

我和父亲手拉着手向颐和园的东门走去,东天的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我们身后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那晚父亲穿着深灰色的春绸长袍,白色的胡子在胸前飘着,一手抡着他的藤拐杖,一手拉着我,一老一小的影子映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亲攥得紧紧的,我心里真怕他突然变卦,又把我送回园子里去,尽管我当时仍止不住那一下下的抽泣,但还是带有讨好性质地跟他说了不少笑话。我想让他因为我的存在而愉快,而幸福,而不感到我的多余。

回到家,母亲的惊奇是可想而知的。小妹妹在发烧,老七叶广宏又逃了学,他把书包藏在了警察楼子里,自己跑得不见了踪影。警察按着本子上的地址找到学校,又找到家里,我们到家的时候,那个肇事者还没有回来。到半夜,七哥才回家,一问说是到动物园看猴去了,没钱坐车,是从西郊走着回来的。

母亲一个晚上都在抹眼泪,那个叫广荃的妹妹在床上不停地哼哼,她不闹,她很乖也很懂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训斥儿子的父亲……

这就是家,这就是生活,从这我也隐隐感到了家里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住在颐和园的缘由。我在这个家里只能添乱,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二天父亲就去彭城了。

我和母亲把他送到大门外,母亲怀里抱着软弱得抬不起脑袋的妹妹,小妹妹伸出小手跟父亲再见。

父亲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回去吧。”

我和母亲都没有动。我无法揣度父亲当时的心情,他是个事业型的人,对于离别,对于亲情似乎并不在意,那一句轻轻的“回去吧”便是告别,与妻儿的告别。

当时我鬼使神差地追上了父亲,接过了他背上的小包袱,我说我要送他一程,送他上车。我背着行李将父亲送到北新桥,送上了开往前门火车站的有轨电车。没有经验的我竟然跟着父亲上了车才将包袱交给他,车要幵了,父亲把着车门拨开众人大声说:“让我的孩子下车!”

车开了,父亲站在车尾向我挥手,示意我快些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我那颗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那一别,竟成了生死的诀别。

我是父亲的孩子当中最后见到他的一个。

有一天,突然说姥姥得了急病,将母亲叫去。

我是后来随着三哥广益、四哥广明、五哥广延一块去的,我不明白我的姥姥病了却要这么多哥哥去干什么。路上,三哥激动地抚着我的头说:“要紧的是今后这些小妹妹们怎么办……”

三个哥哥站在黑暗的胡同里只是唏嘘。

我感到了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我绝没有想到是父亲,因为一个礼拜前三大爷还给我母亲读了父亲写给他的信,信里说在彭城那个小地方竟然还能看到京剧,行头好,唱功也好,演的是《鸿鸾痦》和《打渔杀家》……

到了姥姥家,姥姥很健康,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我说“姥姥,您不是病了吗?”

姥姥没说话,大舅把我拉过去说:“丫儿,你得懂事。你不能哭,你得为你妈想想,广荃还小,你别吓着她。”

我懵懵懂懂跟着大舅进了屋,屋里有一桌子纹丝未动的酒菜,这种非同一般的阵势让人的心底一阵阵发凉。

母亲见到我,哭了。

母亲说:“你父亲殁了。”

我一下懵了。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我是什么反映,没有哭是肯定的,从那儿我才知道,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后来我见到书上有“抚棺临穴而无泪”的说法,觉得它太贴切了。

原来,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彭城陶磁研究所他的工作岗位上。

母亲那年四十七岁。

母亲是个没有主意的家庭妇女,她不识字,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娘家到婆家,从婆家到娘家,临此大事,她只知道哭,将父亲的后事全部托付给在彭城工作的堂兄,我的六哥叶广成。因直系血亲没人来奔丧,六哥就和研究所商量,将父亲的棺木暂时囚封在峰峰矿区滏阳河岸,以待不日来人扶柩回京。

原以为是数月的事,孰料,父亲的棺木在那陌生之地,一囚就是二十年。

父亲的亲儿子们谁也没想起接父亲回家,我至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当时这一失策之举,酿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父亲去世时非我母亲所出的哥哥们巳经成家立业,各人有各人的日子,顾及不到我们。而我母亲所出的五姐广芸、七哥广宏,以及我和小妹妹广荃,最大的不到十五,最小的不到三岁,弱息孤儿,所恃以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

我怕母亲一时想不开走绝路,就时刻跟着她,为此甚至夜里不敢熟睡,母亲半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哗地一下坐起来。这些,我从没对母亲说起过,母亲至死也不知道,在她那些无数凄苦的不眠之夜中,有多少是她的女儿暗中和她一起度过的。

年年寒食,我都与母亲在大门外烧些纸钱,祭奠千里之外父亲的亡魂;岁岁中秋,奠香茶一杯,月饼数块,徒做相聚之梦。随着岁月的迁延,年龄的增长,内心负疚愈深,对父亲,我生未尽其欢,殁未尽其礼,实是个与豚犬无异的不孝孩子。

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经此变故,我稚嫩的肩开始分担了家庭的忧愁。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带着一身重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学。

这是一所老学校,在有名的国子监南边,著名文学家老舍先生曾经担任过它的校长。我进学校时,绝不知道什么老舍,我连当时的校长是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班主任马玉琴,她是回民,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美丽女人。在课堂上,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的家,讲她的孩子大光、二光,这使她和我们一下拉得很近。

我的忧郁、孤独、沉默、敏感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天课间操以后,她向我走来,我的不合群在这个班里可能是太明显了。

马老师靠在我的旁边低声问我:“你在给谁戴孝?”

我说:“父亲。”

马老师什么也没说,她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我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老师,我感觉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和那好闻的气息,我想掉眼泪,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我就强忍着,喉咙像堵了一块大棉花,只是抽搐,发哽。马老师轻轻用手拍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时候,我只要一张嘴,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