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2/9页)

白浪涛涛海水发, 江岸俱是打鱼家,青山绿水难描画,树枝哪怕日影斜。

湖水和江水^样I在夕阳里飘散着一股忧愁,一股难以说清的寂寞和惆怅。戏中英雄老去,归隐江湖,洗尽了当年意气,只有天真的幼女相依为命,最后只好“双双走天涯”了事,那情景真真的要让人为之伤心一哭了……我想,如若我要认识桂英,定要参与进去,助那父女一臂之力,倘能叫上我那些齐整英俊的哥哥们,萧家不但一定能够打赢,说不定那个小女子桂英的终身也会有了依靠……

知春亭畔有元朝宰相耶律楚材的祠和墓,祠内供俸着耶律楚材塑像,是个穿白袍的老头,三缕黑髯垂在胸前,很和蔼可亲。三哥对我说,当初西太后修复颐和园的时候认为自家的花园里搁着个外人的坟有点不伦不类,就想把它启走。耶律楚材给太后托梦说,你修你的园子,我住我的家,咱们总有个先来后到,就是你们的乾隆建园时都没敢把我请出去,你能把我怎么样?西太后从此再不敢提迁坟的事,这座坟就理直气壮地在皇上的家里呆下来了。我听了以后,很佩服耶律楚材的勇敢,把他看做和萧恩一样的人物,当然,那时对这位为元朝立賦税、设郡县、建户口的历史名臣并无一点了解,所见只是个白袍子,就叫他白大爷。没事就往白大爷那儿跑,跟白大爷去说话,白大爷是这座园子里我能看得见的、肯陪我聊天的好老头。久之,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了白大爷,三哥常问我:“今天没上白大爷那儿去么?”

这些通连天地、混乱古今的遐想,借助这美丽的山水而生,我相信,它们在我以后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在我创作以御医为题材的小说《黄连厚朴》,以皇亲、王爷为题材的《瘦尽灯花又一宵》以及以家族文化为背景的小说《本是同根生》和《祖坟》等作品中,很难说没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上海文学》的编辑在评论这些作品时说:“她的小说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一种对世事人生的茫然和感动,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个人气质。”

我想这茫然和感动大概就是来自这山与水吧。

有一回在西堤,我看见有一对情人掉到湖里,男的淹死了,浑身青紫地被抬到东门口的门诊部,用席盖了,搁在墙根。跟他一块儿来的女的坐在台阶上哭,本来逛颐和园是件很髙兴的事,却死了一个,那一个怎么能不悲伤呢。我看那个女的哭,也在一边陪着她哭,因为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很想不通的事情。看热闹的人很多,人们多把我当成了死者的家属,劝那个女的说:“你不要哭了,你也要为你身边的孩子想想。”也有的人说:“唔,孩子还这么小,爹就淹死了,真惨。”我想,那个女的虽然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对旁边我这个陪哭的感到莫名其妙。我哭着想,我们家的人怎么就不怕我被淹死呢?假如席底下躺着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我,我三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于是我就很希望我也能死一回。不为别的,就为让他们也为我好好哭一回,省得我在家里老像被人忘掉一'样。

我的生活单调又无聊,西苑有机场,飞机每每到了这里巳经趋于降落,飞得很低很低了。从我头顶飞过的飞机,不但机翼上的号码看得一清二楚,有时连里面的驾驶员也能看得见。只要外面飞机一响,哪怕正在吃饭,我也要把碗推开,飞快跑出屋门,向每一架路过的飞机热情挥手致意。现在想想实在的没意思,但有一段时间它竟成了我的生活全部。我每天都在焦躁地等待着飞机的到来,来一架,我在“大前门”的香烟盒上记一架,天长日久,记了好几张烟纸,都是飞机的号码。以我的文化水平,能认识的也就是那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可笑的是,我在记录一架机和一架机的号码时没有断开意识,所以记到最后,竟是满篇的、毫无头绪的1234567890数字,分不清谁是谁。

这大概与那次陪哭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戏台所在的德和园今日巳经成为园中的重要游点,据云需另购门票才能进人,彼时它是去后山和通向排云殿的通道,一度它是我的娱乐场。有时园子里晚上给职工放电影,幕布就挂在慈禧看戏的颐乐殿前,观众则坐在大戏台上看。这种情景大概是老佛爷当年万万想不到的。记忆中的大戏台远没有现在这般鲜丽辉煌,更没有这么多熙熙攘攘的游客,那时的人似乎很少。颐乐殿西面有门,有时我从后山转进殿里,在西太后听戏的南炕前向大戏台遥遥地望,繁华歇,风云灭,昔日的热闹早已无迹可寻,惟有太阳晃晃地照着,除了看到大玻璃上自己的影像外再也看不出其他。于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耳朵又聋,眼神儿又不济的老太太坐在这儿能把《打渔杀家》看出什么味道来。

大戏台上的青石条和起伏不平的木板台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之外就是薄暮时分喧闹嘈杂的燕子了。“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傍晚,游人都出园了,大戏台前只剩下了我和那些燕子时,双方便都显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活跃。燕子们这时就故意撩逗我,从我耳畔嚓地飞过,掠起一阵风一它们不怕我这个小人儿。我自然也按捺不住表现的欲望,跑上台去,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黄黄的琉璃瓦,对着琉璃后头的“慈禧”,表演我的《打渔杀家》。

我拉着架势扯开了嗓子吼道:“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一~”

没人喝彩。四周寂然无声。

“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

没有掌声。头顶小燕啾啾。

稚嫩的细嗓,柔弱的小丫头,与那古旧庞大的戏台,恢弘的殿宇实实的不相称,而那叱咤风云的气势,那乳犊不惧虎的精神却留下了辉煌的篇章。

父亲来了。

我像过节一般高兴。

晚上,父亲和我睡在外间屋的炕上,我给父亲看那些飞机的号码,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让父亲很是为难了半天,他说:“你这是什么呀,鬼画符吗?”

父亲看不懂,我很伤心。

后来,父亲就开始教我大戏台上的楹联了。再后来就走到哪儿讲到哪儿,那真无异于一段段美好的文化讲座,一曲曲流动的音乐。整个园子,数谐趣园的楹联最为清丽秀美,“菱花晓映雕栏日,莲叶香涵玉沼波”;“窗间树色连山净,户外岚光带水深”,如那景色一样,这也是让人永难忘却的佳作。

父亲从不在三哥这里多住,一则因为工作,二则他说睡觉的炕“不干净”,使他净做噩梦。父亲说,这盘炕自砌成以来,不知睡过多少恩恩怨怨的人,百年前的事都到梦里来了。为此,三哥借了玉澜堂门首西边一张床让父亲去睡,那里是值班室,没有古老的恩恩怨怨的炕,只有两张木板床。但父亲在那里大概只住了一宿就回来了,他对我说玉澜堂的怨气太重,戊戌政变后,慈禧在玉澜堂的霞芬室和藕香榭殿内砌了高墙,专作关押光绪之所,不宜人住,特别不宜我们姓叶赫那拉的人住。在玉澜堂只睡过一晚上的父亲,竟能借此而发挥,编出了一个他在夜里与光绪品茗谈古论今的故事。应我的要求,那晚自然又有萧恩和他的女儿桂英、孙悟空和猪八戒来凑热闹,甚至连拖着大辫子自沉于昆明湖的一代文豪王国维也由水中踏月而出,加人清谈之列。于是,出自父亲口中的玉澜堂之夜,人鬼妖聚集,热闹非凡,实实地让人向往了。如此看来,父亲以其艺术家的想象力,深入浅出地为他的小女儿编撰着一个又一个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故事,多少深厚的历史文化知识,由玉澜堂之夜溢出,潜入一个孩子的纯净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