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第4/7页)

她将盖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螺甸托盘里,对太监说:“端给袁大人,请袁大人数数吧。”

盘里是一堆干草棍。 I袁世凯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回禀太后,运数了两遍,均是三十六根。”

“是三十六根,一百八十年了,一根也没见少。这些草棍还是乾隆皇上留下来的,他活着的时候规定过,宫里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丢失,他折了几根草棍放在条案上,让人每天检查,少一根都不行,‘寸草为标’啊!我进宫二十年了,这东西一直摆在这儿,一根不少。议和了,这三十六根草棍便一根也没有了。”

“太后说得极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但宫里头的一切,就连头顶上的天也是大清朝的,决不属于别人。皇恩浩荡,臣'世代受惠,感恩戴德,在此国难之时自当效死力。但眼下贼党四起,喧腾全国,百姓流离,无枝可栖,或战、或和,两害相权求其轻。”

“……草标没少,大清国的土地可是丢得差不多了。”隆裕言罢珠泪莹莹,“当前境况急转直下,二百年的江山就这么白白地送给人家了不成……”

“太后三思。”

“……你看该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无论结局如何我决不怪你。”隆裕又指着小皇帝说:“将来皇上长大了,只要我在,他也决不能怨你……”

袁世凯紧绷着脸,毫无表情地说:“论政体本应君主立宪,今既不能办到,贼党不肯承认,也只好决战了。”

“怎么个打法儿呢?”隆裕忧心忡忡地瞅着对方。

“战须有饷,现在库中只有二十佘万两,不敷应用,外国又不肯借给我们,故此决战臣把握不甚大。太后不如召集国会会议,决定君主立宪政体固然甚善;倘议定共和政体,首要条件必应优待皇室,皇帝尊号是万不能废的,帑银照旧,宗庙陵寝亦应奉祀。如果打起来,我大清战败后再议,恕臣直言,怕皇室难以保全……臣系国务大臣,担任行政事宜,至皇室安危大计,应请太后垂询皇族近支王公,再为商议。”

小皇帝在御座上扭来扭去,坐得极不安稳,憋了一泡尿,不时回过头看隆裕。

隆裕只得说:“你先回去吧,我明天跟内阁再商量商量。”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职,担任临时政府大总统。

满清朝廷大势已去,摄政王载沣无力左右局势,不得不让权与袁世凯,十二月六日自请退位,紧接着其弟军咨府大臣兼禁卫军训练大臣载涛也请求解除军职。

北京城里的官员们纷纷弃职离去,大户人家也竞相收拾细软,租赁车轿,权贵人家几乎十室九空。

紫禁城的大门紧闭着,四个角楼前,架着火铳,城墙上摆满了滚木擂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给人一种末日将临,充满战栗的恐怖之感。

袁世凯方寸不乱,在战争的浓烈气氛中显得胸有成竹,极为沉稳。以他为首的内阁成立之后,他迅速地将朝廷军政大权抓在手里,用亲信徐世昌任军咨府大臣,冯国璋统率禁卫军,使得皇族手里最后一点军权也失去了,迫使隆裕不得不把全部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

袁世凯在与南京方面达成停战协议的同时,又派代表唐绍仪和南京方面的伍廷芳秘密地谈妥了在结束清皇朝的同时也取消南京政府,一切权利归袁世凯的决议。

一月十六日中午,袁世凯下朝,在东华门乘上自己的双套马车回家。天气很冷,刚才在大殿上,四面通风,把他从里到外冻了个透,这会儿好不容易才钻进保暧设备完好的马车里,将身子委在柔软的富于弹性的坐椅里再不想动弹了,他舒服地眯着眼,听着马儿噜噃的、有节奏的声响昏昏欲睡。

朦胧中一声巨响,震得他翻出车外。

遇刺!

袁世凯飞快地做出判断,躺在被炸翻的车底下,迅速地观察外面的情景。炸弹落在他的车辕上,与车厢只差几尺,他的马被炸破了肚子,在硝烟中抽搐着,蹬着腿。马的左侧,躺着他的两个先导卫兵,一个后背上有个鸡蛋大的血窟窿,突突地往外冒着血,另一个,半边身子巳经不见了。

过来一个卫兵,正想将车底下的袁世凯拉出来,轰隆一声,路边祥宜坊酒楼上又扔下两颗炸弹,卫兵应声而倒,连同周围的护卫管带、马弁、亲兵又死了好几个。浓烈的烟呛得袁世凯睁不开眼,几乎窒息。眼见着另一颗炸弹滚到车下,滑到他的身边。完了一他闭紧了眼,屏住气息等待着那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沉沉黑暗,一片耀眼的白光,炸裂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在升腾,烟—样地升腾,没有疼痛,没有思维……

有人在架着他跑,把他朝另一辆车里塞,身后的茶叶铺里有人朝他开枪,谁跟谁扭作一团的厮打,枪声、喧闹声、尖叫声、呻吟声、器械的撞击声……

两匹马拉着他如飞地奔驰,一直回到石大人胡同外务部他的住所。

喝罢安神汤,注射了镇静剂,袁世凯的灵魂才从可怖的东华门丁字街被拉回来,九姨太太守在床前,抹拭着眼泪告诉他,头一个炸弹要是再偏一点儿,第三个炸弹要是不借着马路的斜坡滚进便道自来水龙头旁边的臭沟里去,她今天就见不着他了。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福大命大造化大,有天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安慰惊魂未定的袁世凯。

“凶手?”袁世凯不耐烦地推开姨太太,掀开被子站起来。

“已经抓获了。”赵秉钧在一旁应答。

“谁?”

“革命党的张先培、黄之萌、杨禹昌,还有在场的三十四人,因为手里没拿武器,是作为嫌疑抓起来的。”

袁世凯心里明镜似的,革命党人搞暗杀,之所以拿他开刀不是没有原因的。去年底,北京的革命党为了响应南方的革命行动,决定在京城内发动武装起义。惯于脚踩两只船,别有用心的袁世凯让儿子暗中与起义的领队陈雄联系,定计划十一月廿九日十时鸣炮,发动起义信号。陈雄带着队伍藏在一所大宅院里,远远见过来一队人马,以为是相约的袁世凯之子袁克定的起义部队,不想却是袁世凯派来的清军。起义军被包围在宅院内,陈雄这才明白是中了袁世凯的圈套,悲愤自杀了。

革命党不是光绪,决不会简单地朝他瞪瞪眼睛了事。

养心殿里,隆裕与王公们相对黯然。这次被召见的均是近支皇亲,有醇王载沣、恭王溥伟、睿王、肃王、庄王和润、涛、朗三位贝勒。八九个人托着帽子,齐齐地站在太后御座前,使得平日宽敞的养心殿东暖阁今日显得十分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