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第2/7页)

张兰德没留神隆裕会突然变脸,吓得他翻身跪倒,在青砖地上捣蒜似地碰着脑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不顺心的事积在一起,隆裕要找机会消消气儿。

“传散差一”

随着一声吩咐,小角门里转出十个散差掌刑太监,每人背上背一个黄布口袋,里边装了十根竹板儿。黄布口袋一抖,哗啦啦,竹板子往长春宫庭院里一倒,十个人摆开了阵势,将张兰德团团围在中间。两个太监走过来,一顶腿弯,将他按倒,一前一后,一个压胳膊,一个别腿,站着的几个就用板子一下一下,一边唱数着一边打起来,“五……十……十五……”张兰德蛇一样地扭曲着身子,嘶声喊叫:“开恩哪!老祖宗!”声调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惨。众人中跪下几个平日与张兰德相好的,接着又跪下几个胆小的,也有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的。

二十下头上,隆裕喝令停下来,“这二十板子,打的是你不懂规矩,多嘴多舌。”

张兰德正要谢恩,隆裕接着说:“慢着谢吧,下边二十板子,打的是你参与颜料库的纸案……”

隆裕话音未落,张兰德便大喊起冤枉来,拉天扯地的赌咒,表白自己从未与颜料库的任何人打过任何交道。那副真诚、坦率的模样,感动了院中的每一个人,隆裕心里也将信将疑的。

“瞎说!接着打!”她咬了咬牙,语调果断而利落。

又响起了板子声与喊叫声,这次张兰德不是求“开恩”,而是高喊“冤枉”,随着板子的起落,声调渐渐低下去,直至变成了呻吟。

第二个二十板打完,张兰德巳经站不起来了。

“怎么样啊?还没参与纸案么?”隆裕倒背着手,居高临下站在廊上,像欣赏什么杰作似地看着张兰德。

“奴才对老祖宗忠心,说的全是实话……”

“死不改嘴,拉下去再补十下一一”

两个太监架着双腿流血的张兰德谢了恩,将他搀到西板院去了。

隆裕传旨太医院,一定要把张总管的伤治好,并且反复叮嘱:不遗余力,下心治,治好了重赏,治不好发了他们。

载沣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动也不敢动,恐惧使他紧攥着自己的帽子,低着头紧盯着双脚,尽量使自己在此时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不明白,在这武昌失陷的紧要关头,他的嫂嫂何以对一个太监的过失这样感兴趣。目的何在?她没有老佛爷经邦济世的手腕,却有着老佛爷的暴戾与古怪,想将武昌的失利归于他摄政王,先来个杀鸡给猴看,也未可知。

隆裕进殿坐稳了,才说:“这事你打算怎么了呢?总得给我拿出个妥善法子来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目前正是你们这些掌兵权的重臣效命的时候,总不能让我跟皇上再像庚子年一样,逃到黄河那边儿去吧?”

“这些容臣与亲王们商议了再回奏请旨。”

“乱子无论如何不能闹到我眼皮底下来。”

“自然。眼下除了畿辅重兵严密防范以外,再抽出北洋六镇中的两镇,由陆军大臣荫昌统率,经河南南下,赴鄂剿办。”“京畿严密防范,怎么个严密法儿,你不能用一句话来搪塞我,得拿出具体的法子来。这么着,你明天递牌子吧。”

递牌子,意味着明天太后要召见,等着回话。载沣知道,今天晚上,他和在京的主要大臣,包括责任内阁成员在内,谁也睡不成觉了。

武昌失守的奏报到京,朝廷大震,言路大哗。

人们尚未从惊恐中清醒,紧接着,八月二十三日,共进会刘英等人在鄂中京山、天门间起兵。

八月二十六日,革命党占黄州、蕲春。

八月二十八日,革命党占宜昌。

九月初一,湖南、陕西两省宣告对清政府独立。

一个月内,又有江西、山西、云南、贵州、浙江、江苏、安徽、广西、福建、广东以及四川先后宣告独立。朝廷集中在长江中下游的海军舰艇,在一些中下级军官的发动下,全部投到革命军方面去了。为了应付武昌起义所造成的局势,北京的朝廷紧急地采取了一个又一个措施,发出一道又一道谕令,后一个措施往往否定了前一个措施,后一道谕令往往同前一道谕令相矛盾。满清皇朝,如风雨中颠簸的烂舟,顷刻即要颠覆。

御花园中的桂花开了,紫禁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浓郁的桂香。每年赏桂时节,隆裕不但要书写“福”、“寿”大字,分赐各显贵,还要亲手摘取桂花,用糖腌制,忙存宫中,随时享用。今年,她从桂树下走过,金色的花朵儿雨一般洒在她身上,她也想不起抬头看上一眼。

皇室的财力陷入枯竭之境,水晶宫的建造也被迫停止了。接受奕劻的建议,隆裕拿出自己的内帑一百万两,接济军用。太后带了头一切便都好说,奕劻又逼着亲贵们输财赡军,上至太后下至王公,人人感到了切肤的疼痛。

驻俄公使陆征祥在紧要关头火上浇油,联合各驻外公使致电清室,要求皇帝退位,同时又以全体国务员名义密奏隆裕,说是……海军尽叛,天险巳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无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亦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孑遗也。

密奏中最让隆裕恐怖和不安的,莫过于“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一句,为此她极度焦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在长春宫廊外值更的张兰德,听到隆裕胳膊的翡翠镯子响,跪在地上,用双膝走路,一点声息没有地蹭到隆裕床前,撩开床帏,果然见隆裕睁着眼睛,望着床顶出神。

“主子喝水吗?”

“奴才给主子装口水烟吧?”

“……几点了?”

“丑时三刻,主子抓紧工夫睡会儿吧,再过一会儿就诙天亮了。”

“我这耳朵边上老好像有人吵吵,心里乱糟糟的。”

“怕是响城吧、心定神自安,主子这几天够累的了,多结实的身子骨儿也架不住白日黑夜地这么熬煎。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不管遇到多么难的事情,子午觉一定是要睡好的。”“恒太。”

“奴才在。”

“前些日子我打了你,你不记恨?”

“奴才怎么会呢。奴才知道主子心里不痛快,打奴才权当出出闷气,奴才巴不得呢。”

“唉,也是我这样那样的话听得太多了。你挨了打,仍旧实心实意地侍候我,难怪乎老佛爷活着的时候说你对皇室忠心,往后,时局但分有个三长两短,皇室自然也亏待不了你。”“无论怎么着,奴才也要跟着主子,决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