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3/4页)

“不光人越来越没准儿,戏也越唱越跑味儿!”叶四爷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北京城是刘伯温亲自定的八臂哪吒城,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统统加起来是十个门,是哪吒的八条胳膊两条腿。前门是脑袋,皇城是五脏六腑。现在呢?十个门一个也没了,没了胳膊腿,城的瑞气也就散得光光的。拆了城修地铁,上头是立交桥,嘟嘟嘟,汽车转得人眼花缭乱,地底下是铁路,睡在家里都心惊肉跳,说不定什么时候床底下拱出一辆火车来……”

刘爷认为叶四爷在立交桥的问题上未免有点偏狭,说它和地铁破了/V臂哪吒城的风水,实在有点冤。他是地铁的直接受益者,每回带老伴去看病,出门就下地铁,呜一,还没坐稳就到了崇文门,既稳当又快。要在地面上走,得倒两回车,没一个钟头到不了,还多花两毛车钱。儿媳妇拿回来的画报上,大张大张地印着东直门立交桥的彩照,高楼汽车,不比外国差。过去东直门外的粪场,甭说上画报,人们连提也不愿提。

谙于世故的刘爷并未打住叶四爷越说越不着边儿的话头,他轻轻调动琴弦,拉了一段欢快的西皮过门。

叶四爷戏瘾上来了,他迈了两下方步,捋了一下意想中的长髯,动作潇洒自然,全然不像七十多的老人。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几句西皮,满宫满调,吐字收音,行腔用气都颇有造诣,再加上那副醇厚苍凉的嗓音,淋漓尽致地唱出了《打渔杀家》。

里萧恩宿醉未醒、懒散抑郁的复杂心情。若在戏园里,这几句唱准得得个满堂彩,而这里,只有老哥仨和一挂枯藤。

“好!”一声响亮而干脆的喝彩,来自水池边,是烙烧饼的“萧恩”。

叶四爷装没听见,心里却暗自得意。一嗓定乾坤,七十年的功夫哪!打他记事的时候起一~他的祖父是清末显贵,“皇恩浩荡”,使这个家里的大小爷儿们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所长。家里有科班,专唱昆腔、弋腔,教师是京师名角,学生是府里从成阳圈地里招来的佃农子弟。六七岁的他跟着戏班学了不少戏。辛亥革命以后,科班解散,他又跟着父亲天天在戏园看富连成班的戏。他父亲裕舜,是京师有名的昆乱不挡、能唱文武老生、能制谱改戏的业余戏曲爱好者。他紧步父亲后尘,是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耗财买脸、傲里夺尊的京戏票友。公子哥玩票,是出风头的事,更何况他打小受过专门训练,名师指点哪!不但会唱戏,他还会画泼墨山水,闲来也倒背着手吟两句“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他还会批生辰八字,会掷骰子斗十胡,会架着大鹰出德胜门……城外几百亩产业,都被他卖掉,只剩下一亩不敢卖,地里趴着两个大石王八,一座石牌坊~~祖坟。五八年北京盖十大建筑,农展馆占地,大石王八随同祖宗的骨骸被“就地深埋”。自此,这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点遗迹(叶四爷除外〉便从地球上消逝了。往事如烟,在有嗜古之癖的叶四爷眼里自然是一切不如以前了。

“唉一”一声颇带艺术味儿的长叹,讳莫如深,让人闹不清四爷是在叫板还是在凭吊过去。刘爷知趣地接上一段过门……

叶四爷一连唱了四五段。随着琴声,嗓子越拔越高,越唱越亮。唱的人慷慨激昂,拉的人凝神壹志,听的人如醉如痴。琴声与唱腔珠联璧合,配合默契,优美动听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园内每一个人。

叶四爷在唱他的最后一段拿手戏《南天门》了,水池边的个个屏气凝神,专等着那最关键的一句“虎口内逃出了两只羊”。这句叶四爷唱得有独到之处,既宽且亮,末尾突然把嗓音一放,使个炸音,高亢雄健,出人意表。

拉琴的刘爷觉着叶四爷今天这段唱得有点急,像是赶着要办什么事情。而唱到“逃出了”的“了”,停顿时间却又比往日长了一倍,以致他的无名指不自在地在琴弦上颤了两颤。他抬起头,看了四爷一眼,四爷跟往常一样,背对着藤萝,认认真真地在唱。一抹阳光照在脸上,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神情也有些疲惫。

叶四爷也感到今天这段唱得费劲儿,麻酥酥的感觉由胸部扩散到头部,他有点恶心,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困倦。“两只羊”怕是挑不上去了。哪儿能!唱了几十年了,水池边的听的就是这句,不能栽了。叶四爷顿了一下,运足了气,随着炸音的崩出,他耳目一阵昏弦,地撼天摇,心脏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血一下涌到头顶来,眼前的马二爷变得模糊不清,头顶的藤萝也变成浄狞丑恶的蛇,向他扑下来,扑下来……他隐隐听到自己崩出的炸音,一刹那间变成了一种窒息的,绝望的呻吟……猝然沉下去的拖腔,戛然而止的琴声,引起人们的迷惑。许久,园内静悄悄的。

藤萝架下,马二爷跟刘爷乱成一团。

“解扣!解扣哇!唉呀,不是那个。”

“脖子底下的扣。快点,松裤腰带!放平!”

“不对,怕是脑出血,放倒就完啦!得让他坐着!”

“盘上腿,别放了气!”

刘爷坐在草地上,用半个身子支着叶四爷。四爷的脑袋搭拉在胸前,眼睛半闭着,嘴张得大大的,口角泛着白沫,涎水淌了刘爷一胳膊。

“快叫大夫去呀!您别愣着,好我的马二哥。”

“我上哪儿找去呀?”马二爷的大肚子一起一伏地,脑门上、脖梗上满是大汗珠子。

“医院!”

“就近没医院。”马二爷几乎带着哭腔了。

呼啦啦,水池边的一帮过来了。几个大小伙子二话没说,七手八脚,抬起叶四爷飞快地朝门口跑去。

一帮人在公园门口截了一辆送奶的平板车,烙烧饼的坐在车上,搂着叶四爷,扛大个儿的在后头推车,穿红衣裳的骑着自行车在前边开路,六七个人吆吆喝喝奔了东直门医院。

漫长的冬日过去,园里的迎春开了。

一个温暧的上午,调养了一秋一冬的叶四爷终于出现在园门口。一场大病,使得他脸色白里泛青,人也苍老痩弱多了,只有那双眼睛,寂寞中含着希冀与期待。他挪动着不太方便的半个身子,拄着拐杖,艰难地朝藤萝架走去,花岗石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叶四爷眼里,最大的变化是藤萝的枝条不见了。园林工人在木架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坑边摆着几棵带根的细蔓,金银花?迎春花?凌霄?还是葡萄?多半是紫藤。叶四爷觉着,这个地方只有栽紫藤最合适。他坐在石头上,痴痴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座位”,听着耳旁飒飒的风声,心里产生了一种难受的感觉,一滴寒凉的泪,顺着那半个麻木了的脸颊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