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2/4页)

一曲“野荒荒”终了,马二爷纵然没到精殚力竭的地步,脑门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他端起小壶,一边润嗓子一边说:“今儿嗓子发粘,唱出来总觉着不脆分。”

“哪儿的话。您那句‘夜深人静’的‘深’字唱得好,悠着劲儿徐徐吐出,不像池子边儿的,嗓子眼通着屁股眼,直嗓,让人听着没有回转的余地。”

“末一句‘羞怯怯’唱得梅味儿实足,不拖泥带水,收腔收得有味儿,我给您拉着都轻快。”

几句捧,比二两白干劲还足,马二爷晕得乎的。他每天早晨到这儿来,不就是图的随心所欲地哼几句心爱的曲子,图的行家里手几句夸赞么。人家叶四爷跟刘爷,决不因为他只挣四十五而贬低他的价值,不像他的儿女,背着他偷偸撇嘴。其实,论功夫,他比不上叶四爷,人家打年轻就是玩票出身,跟尚小云同过台,给童芷苓伴过戏,谁能比啊。跟刘爷比,他也自愧弗如,刘爷是正规科班熬出来的,四十年前是誉满九城的红角。后来嗓子倒了仓,才改行拉胡琴。刘爷不但是演员、琴师,还是戏曲评论家,只要你一张嘴,他立刻能听出你地道不地道。

老哥仨里,最次就数马二爷了。解放前他是成乐园扫堂的,按现在的叫法是清洁工。戏园子里,扫堂的是最下等的工作,它甚至不如招呼客人、扔手巾把儿的和看座的。看座的每天还有点观众给的零钱、小费,尽管要按几成交柜上,不管怎么说自个儿多少还能剩几个。这扫堂的就苦了,他不跟观众发生什么接触,惟一的收人便是拣香烟头。从戏园子里打扫出的垃圾中,烟盒、烟头得收几大簸箕。烟头卖给天桥再制手工纸烟作坊,烟盒跟其他破烂可以卖钱。但是,马二爷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看白戏。台上唱得红火时并不要他扫堂,他可以安心地,大爷一样地看戏。他坐在东北角的台糇底下,真正看戏的都不往这儿坐一只能看见演员半个身子。然而这个位子离演员最近,碰上台上是熟人,还能用眼睛偷偷跟他打个招呼。久而久之,他不但能品出梅派、程派唱腔的差异,谭派、杨派韵味的不同,还能像行家一样响亮地叫好,声声都叫在节骨眼上,非常恰当而有分寸。

解放后,有了固定收入,马二爷的旧习惯却改不了,他一见地上的烟头就产生弯腰的念头。剧场里的烟头、烂纸照旧被他收集起来,分送回收公司。这点最为他的儿女们反感,他们给他买了整条整条的“恒大”,几次告诫老爷子,再别出去给他们“散德性”了,无奈习惯成自然,由不得他自己。退休前,他用卖破烂的钱换回一张盖着剧场大印,画着镰刀齿轮、红太阳的“节约标兵”奖状,挂在家里顶显眼的位置上。他每天端着小壶,喜滋滋地瞅着它,镜框玻璃的反光,使他看不清奖状的内容,但他喜欢它,这亮晃晃的东西是他一辈子扫堂的总结,是一出悲苦戏的光明结尾,是一曲二黄慢板响亮的收腔。而儿女们则私下正商量着,为了不辜负了那描金镜框,哪天把那里面的“标兵”请下来,换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大卫》的照片。只是商议,还没一个敢上去摘,因为那张花花绿绿的纸一旦被周身没一条布丝、连那不便见人的地方也毫无遮掩地袒露着的男人像所替代,将意味着一场多么深刻的革命哪!说不定还是暴力的。

马二爷对两位行家的捧场看得很重,他甚至有点后悔,年轻时为什么当了扫堂的而忽略了进戏班这条路。如今,老了老了,才发现自己唱青衣的天分极髙,早干什么来着?当初要学了戏,保不齐也是个角儿了,成为地道梅派传人也说不定。马二爷爱踩人,他的优点必定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缺点之上的。例如他的胖,是因为有人瘦得像杆儿狼,穷酸,不富态。不错,他那弥勒佛式的大肚子跟梅派青衣水火不相容,但那是天生爹妈给的,并不是他马二爷要长成这样。当然,他也在被窝里偷着试过别人教他的“揉肚减肥法”,胖手在肥囊囊的肚上刚抓了两把,便差点没揉出尿来,于是一切作罢。又例如,他的拖腔唱得幽婉,细腻,必定得有人没板没眼,直脖大嗓儿。马二爷仰起脸,看看头上枯黄的藤,觉着不踩踩人就对不起这细长蔓延的死家伙,于是一一“跟二位我怎么能比,您们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呀。在二位跟前我是班门弄斧,惭愧了。可这比水池边上的强多了,那伙子五花八门,什么怪腔都有一一天桥的卷烟,杂牌儿!瞧,那个正吊嗓子的大个儿,有一回跟我套近乎,腆着脸说,他在首钢京剧队呆过两年,唱过《大探二》、《宇宙锋》。你听他唱起来,呸,让人酸掉牙,连锣鼓点都对不上号!细一打听,他只是爱听戏,是首钢扛大个儿的。这样的料,给我倒夜壶我都不要。”

“拉胡琴的也不行,”刘爷慢吞吞地插言,他不大爱说别人的短处,可对水池子边那伙例外一那帮人水平实在提不起来,在艺术面前是不能护短儿的,不行就是不行。“那位拉胡琴的闭着眼摇头晃脑,外行瞅着像回事,细听,工尺都摸不准,一换把就跑调,啧啧,比鬼哭还难听。”

“戏不怎么样,棋也臭得没法儿提。”叶四爷对那天输给唱“萧恩”的那盘棋至今耿耿于怀,“……要跟我下棋,下就下罢,省得显得咱爷儿们玩不过他们。这小子胡搅蛮缠,瞎下,……我跟谢侠逊学过棋,懂得老祺谱,没见过这么不合招术的祺。今儿早晨,我上北新桥喝老豆腐,瞧见那小子系着个白布围裙,闹了半天,他是饭馆烙烧饼的!哼——”才智聪睿,出身显贵的叶四爷觉得跟个烙烧饼的对弈,颇失了身份,他激动得头也微微颤起来了。

“四哥您犯不上跟那帮人较真儿”,刘爷指着个穿一身红运动服,正围着水池子打漩儿的年轻人说:“您瞧瞧,大老爷儿们穿一身红,多扎眼,唱《女起解》甭化妆啦。年轻人,什么都没定形,近朱赤,近墨黑,靠着什么学什么。我年轻那会儿,华洋杂处,纸醉金迷。我又是少年得志,上台有人叫好捧角儿,下台名人宴请,钱来得方便,稍不检点就得滑下去。我虽说是唱戏的,家教可是严着哪,我是刘家的长子,得给下边小的做榜样,做人跟唱戏一样,讲的是踏实本分,不耍腔作怪,我上凭着可靠人照护,下靠着一帮知根知底的朋友拉扯,才不至走邪路……”刘爷嘴上说的是自己,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那位颇具现代派风味儿的儿媳妇。当公公的不便对儿媳妇管得过多,但也得看得过去。三十几的人了,把腰扎得那么细,梳着精短的“狗男女头”,那条裤子,刘爷简直不敢看,细溜溜地包着腿,臀部轮廓分分明明。就这,还是什么“青青西餐馆”的经理,管着大小三十几号子人呢。她怎么当的经理?天知道!当初,她跟刘爷的二小子联合陕北一块插队回来的几个铁哥们儿,开了个专卖油饼、豆浆的早点铺,仗着刘爷的面子请四爷给取了店名写了招牌“盛昌小吃店”。干了没两年,媳妇先“跳槽”了,跟那几个人一商量,“盛昌”换成“青青”,“小吃店”变成“西餐馆”。莫斯科餐厅、新侨饭店,几个人轮着吃,说是智力投资。呔!刘爷心里不忿,有这么舒坦的“智力投资”?当初他学戏时,屁股被师爷的竹板子打得拉屎蹲不下来,那才叫“智力投资”呢!英国的咖喱肉汤、德国的油煎肉饼,法国的红焖牛排,每当他看见媳妇人五人六地跟那伙人议论吃,气就不打一处来。疯疯癫癫一群魔障!深沉、稳练,与世无争,是刘家的门风。到了儿子这一代,似乎是祖坟上跑了风水,一切大变。“牝鸡司晨”,“母马驾辕”,他想起许多戏里的词儿来骂这位儿媳。在外人面前,他不便说儿女的不是,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后面的意思。不过,自从“盛昌”改成“青青”,刘爷总觉着有点对不住叶四爷一脸上有点抹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