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4/8页)

出了这样的事,导演只好准假。演职员们乐得清闲,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约了去逛商店,偌大的拍摄场地只剩了我和导演两个人。导演用手叉着腰站在窗前看着雨,嘴里嘟嘟囔嚷地抱怨开机那天没烧香,活该有此天劫,又说这大宅院的煞气太重,以后他再也不拍这样不温不火的戏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爆痛快,没有对话,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几个来打一场……我说,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干什么都有突发事件,大伙连着干了一个月,也该歇歇了,所以下雨未必就是坏事。导演说,你不管钱,自然不知经费的紧张,我现在是五内俱焚,一筹莫展。我说,你也别急,不就是几句词儿么,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来,不误你明天早上的戏。导演说,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丧吗!我说,我搞不了不会托人嘛,我的侄子是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我把大概情节一讲,他怎么也给你凑出来了。导演听了很高兴,问我的侄子是谁,我说是金祐。导演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金昶写过不少戏,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親。

舜棋住在亚运村的高级公寓里,两个单元打通,曲里拐弯,房子不少,光厕所就有三个,所以我虽去过几次,终归也没闹清他家到底住了几间房。原先他和儿子媳妇挤在干面胡同的单位宿舍里,两室一厅,五十六平方米,祖孙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闹哄哄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自打舜錤再娶以后便搬出了东城的旧宅,跟家里的联系就极少了,后来又有了儿子有了孙子,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那一年他添了孙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干面胡同那个小小的单元里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他和他的老伴蜗居在北边小屋,将南面大房腾给正坐月子的儿媳住。我的到来自然使舜錤很高兴,他张罗着要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我说随便吃点什么都行。舜錤说大老远回来了,不吃点儿京城风味怎算回了家……舜錤越热情,他夫人便越冷淡,话里话外地说在外头吃不如家里吃舒服、卫生,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也不费什么事……后续的三嫂从家世到本人自然与商业无半点瓜葛,其父是中学教员,本人是文化馆的干部,小门小户出身有着小门小户的精细,不似金家子弟,动辄便是东来顺、翠华楼。舜錤仍坚持要去东来顺,嫂子劝阻不住,索性摊牌说,去东来顺四五个人没四百块下不来,有这四百块买回东西自己弄比什么不强,怎么净想着花那冤枉钱。舜镇说下馆子有下馆子的气氛,我请舜铭吃东来顺的涮锅子,吃的就是这名气,就是这陈旧。老阿玛在的时候隔三差五领着我们俩去东来顺,他并没带着我们上干面胡同的您这儿吃什么家常菜来。三嫂对我说,听听,你这个哥哥说话多噎人,想必你也想得到,我跟他一块儿过受了他多少气。我说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舜镇说,我怕谁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账算得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几位,有天晚上十二点了还不睡,说是有笔账没对上,硬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帮她查账,查来查去是忘记了一包甜面酱……舜錤的话中带有幽默成分,但三嫂的脸面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说,谁能比得了你们东城金家,拿着玛瑙当抓子儿耍,个个儿都是不识柴米价儿的公〒哥儿。眼下咱们都是拿干薪水的,你就知道东来顺锅子好吃,可知道咱们月月的亏空是多少?这一说舜祺就有点蔫,搭讪着说,又不是老去吃……我见状赶紧说,去东来顺由我作东,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嫂子,说是给刚出世的小侄孙的。三嫂哪里肯要,使劲推让,说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没别的意思。我说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三嫂就把钱收了说,客还是由你三哥请,哪能有回北京了还让你掏钱的道理。正说着,有文物部门的人给舜錤送来六百元酬金,说是三百元是鉴定费,三百元是误餐补贴和车马费。舜錤说,不就是判定一个鼻烟壶么,是不是古月轩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两句话的事,怎还收钱。文物部门的人说,搁您是一目了然的事搁咱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舜镇还是不收,金昶就由屋里出来劝他爸爸把钱收下。舜錤把脸转向我,我说该收,劳动所得,理所当然。舜祺听了摇头,说他想不通。文物部门的人见状,就把钱交给金昶,让金昶代他父亲签了字。来人走了以后,舜镇还为那钱犹豫,认为这钱收得不合适。金昶说,合适不合适不再细论,咱们就用它去东来顺请姑爸爸,都吃进肚了,眼不见心不想了。大家都说好,一行人就奔了东来顺,六百块钱吃得很是舒畅。席间,舜棋用筷子由沸汤里捞出一箸颤巍巍的嫩羊肉却忽然问我,你说那钱咱真该收?我被芝麻烧饼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舜棋说,那些玩物丧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识,可以用来换钱,认可了一个古月轩的鼻烟壶就换来这顿涮羊肉,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股商人味道。三嫂说,什么商人,这是知识产权,你本人就是个专利,文物鉴定的专利,金家几十年上百年拿家底才培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那价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块钱算什么,为了你这知识,金家成千上万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议论很奇特,也很新颖,我听了直想笑。金昶说,爸,您这思想得跟得上时代发展,按劳取酬,无可非议,您不要有什么不安。我们文艺界,请人审片给审片费,请人审稿要给审稿费,更何况您这文物鉴定,一句话判定真假的事,不是谁都能断得了的。舜錤听了没说什么,直将那筷子羊肉沾满了韭菜花填进嘴里去了。

这两年舜镇手头似乎宽裕了不少,在亚运村购了房,还做了装修。用金昶的话说是,老佛爷睁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我进门的时候舜祺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阁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艺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舜祺的儿子金规从各处搜垅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舜棋身后的一幅中堂“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倒完完全全是真的,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舜錤拾掇出来挂了。见我进来,舜錤说,秋髙气爽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视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舜镇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想起舜镅去世的事,我无心谈论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还隔着一层。厅里,他的孙子在哭闹,三嫂在百般哄劝抚慰。舜錤皱了皱眉说,现在的孩子,惯得没了形,咱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我说,兄弟姐妹当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舜镅了。舜錤说,你还罢了,舜镅倒是个逆时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论,她这辈子坎坷颠踬,也是十分的不易。我想,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人皆有之,长痛不如短痛,直截了当把事挑明了更好,便说,三哥,今天舜镅的儿子来找过我,说舜镅今天上午殁了。舜錤听了这话,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洒在身上。我赶忙找布擦,舜棋挥挥手,接下来便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那嘴唇却在急剧地颤抖,切肤之痛已将他击中,使他难以自持。一霎时我感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舜錤,亦如婴儿般的软弱了。过了一会儿,舜錤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难为她上路的时候,偏还要受到风雨欺凌……我告诉舜錤,今天晚上我要过去为舜镅守灵。原以为舜錤会不顾一切地跟我去看看,以作兄妹间最后的诀别,不料舜錤却说,你代我给她上两炷香,就说这些年……我……还惦记着她……我说,您不自个儿过去?舜棋摇摇头,那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我说,多少年了啊,连香港都回归了,何况一个二格格!事过境迁,回想前尘,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么认真。舜錤说,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往事无迹,聚散匆匆,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不说也罢。我不好再勉强,想到继祖说他母亲不让舜祺去的话,真闹不清一对至死也不相见的亲兄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绝情。老人,趋向衰老的人大多有着怪僻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无数的心绪都消磨尽了,惟独这夙怨,怎的却愈积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虽是老小,也巳过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看得不少了,却怎的看不透这一步呢?舜镇说,世态炎凉,年华老去,置身于世俗之中终难驱除自己身上一点点沾染的俗气,厌恶俗情的同时又惊异于以往的古板守旧,苛求别人的同时又I在放松着自己,束检身心,读书明理已离我远去。表面看来,;我是愈老愈随和,实则是愈老愈泄气,我自己将自己的观念一I一打破,无异于一口一口咬食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丨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