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3/8页)

有人管我叫姨我当然很高兴,正想端姨的架子,就听见西跨院一阵吵嚷,是二娘的声音,声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怀疑病得连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和刘妈劝慰的声音。沈继祖也听到了这些,他的脸变得苍白,显出一种由衷的恐惧与自卑,他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很让人可怜。我正想安慰他,却见刘妈打着伞匆匆跑过来对沈继祖说,大少爷快跟你妈走吧,二太太气上来了。沈继祖就跟刘妈走了。

我追到西跨院时,只见那妇人正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去。沈继祖脚上那双小皮鞋,毫无顾忌地踩在水洼中……

来到二娘房里,我看见刘妈正在给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脸色青紫,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屋内地上,除了碎了的掸瓶以外还扬散着不少票子。二娘说,……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儿,即使嫁个讨饭的花子也不屈其倾城之貌,配此下流,实在污了世家名声,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寒碜我……她是成心要我死……刘妈说,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您这么不给她脸,让她在孩子跟前怎么做人?二娘说,沈继祖继的是沈家的祖,与金家没关系。刘妈说,您怎么知道他不继金家……我这才知道刚才来的是二格格,便很后悔没有多看她几眼,活生生让美人儿从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将金家的姑爷也就是沈继祖的父亲归于“下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难怪沈继祖不愿说他的父亲是谁,原来他的父亲是属于“下流”的,连讨饭的花子也不如。后来我几次仔细回忆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泪痕再无其他。

二娘死了,也没有通知城西的二格格。办完丧事,刘妈打点行李准备回安徽老家去,舜錤送了她一副金镶珠石云蝠帽饰,以慰其几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劳。这副帽饰是慈禧赏给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头与尾各嵌了一颗圆而大的东珠。这种珠子产在东北乌拉宁古塔的诸河中,采珠者于清水急流处采捞,百余鲜不见有一珠,得来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纸包封着,送至总管处,由将军与总管共同挑选,不足一分重、不够光亮圆润的仍然投入河中,以示不敢私藏。故满清宫廷中使用的东珠粒粒是大而圆,没有皱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级,不是皇亲显贵,没有资格佩戴东珠。亲王朝冠饰东珠九颗,郡王八颗,镇国公五颗,我祖父承恩公可戴四颗,祖母亦有封号,也可戴四颗。这帽饰原是镶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对,祖母去世时给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支,舜錤拿它来转赠刘妈,足见对刘妈的看重。刘妈自然知道珠子的价值,死活不敢接,说蓬门小户,兜不住这么大的福分,遮不住宝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遗物还是给二格格留着吧。舜祺听刘妈又提起二格格,转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扔下一句话:她不来我额尼也不会死!

屋里只丢下刘妈拿着帽饰站在那里发呆,她猛抬头,见我在桌前肌着便说,我怎么能要这个,这不该是我的东西,拿回刘家,它得把我们压死。我说那么个小玩艺儿怎能压死人。刘妈说她命薄,有了这个只能招祸……刘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后来就用盒子把那亮闪闪的东西收了,对我说她不能拂了三爷的面子。我说那你就快带走吧。刘妈说,你以为我想带走?

我没想到四十余年后会以这种方式与沈继祖再次相见,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纪,再不是穿红布鞋与小皮鞋的孩子了,双方见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继祖的脚上望去,那是一双沾满黄泥的高腰雨靴,裤子进进出出地塞在靴内,拖泥带水的,显得零乱而又匆忙。演员们围过来,是被来人地道娴熟的满族请安姿势所吸引。这个剧需要请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将这个动作做得准确而又自然的却没有一人。大多数演员受了舞台与电影表演程式的影响,动作夸张,草率,别别扭扭的,如同没揉好的面,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活样板,自然是请教的好机会。但是,沈继祖右臂上的黑纱阻止了他们,他们只好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伺机再睹满人请安。我说真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个。他说从小他母亲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旗人的规矩行礼,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良家子弟。我说,眼下民国都过去快五十年了,谁还讲这些老理儿。沈继祖说他母亲的礼教极严,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退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他们兄妹几人不敢不听母亲的教诲。我问沈继祖何以能找到这里。他说是他母亲在病榻上看到报纸的影视报道、拍摄信息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铭”是金家没见过面的七妹妹无疑。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早不来找我?沈继祖说他母亲不让。我没料到,二格格与金家的隔阂有这样深,竟牵扯到了我这从未见面的人。我说,其实我是见过你母亲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继祖大概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他有些窘,说是的……是我母亲没有注意到您罢了。我问二格格现在何处,沈继祖说就停在家里,灵堂已布置好,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们在守护着。又说他想她母亲毕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后如果有娘家人来送行,他母亲一定死可瞑目,否则一块心病老不得解。我说,二格格去了,这是件大事,我今夜陪你们去守灵,去之前得先告诉舜镇一声。孰料,一提舜錤,沈继祖竟是一脸惊恐,他说,您千万别让舅舅来,我母亲说过,至死也不见舅舅,我不能驳了她的意思。我说,人都殁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该结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沈继祖还是让我劝舜錤不要来,说免得让他母亲难堪。我想,这个沈继祖真是迂得可以,便说,看情况吧!

沈继祖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就准备告辞了,我将他送到门外,替他拦了辆出租车。他死活不坐,说还要到崇文门买点儿鲜花,他母亲硬朗时常去那里买花,那里有黄土岗的直销花店,在同仁医院对面。我说黄土岗的花店好像早没了,他说那也去看看,他母亲爱那儿的花。我想,这个沈继祖迂虽迂,却是个感情细腻的孝子,眼下这样的儿子不多了。沈继祖撑开伞走了,我看见那张黑布伞已褪了色,还有针线的痕迹,也看见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秃了边,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巳显出老态,与穿着西装皮鞋,在亭子里向我诉说“我们家有钱……”的沈继祖相比,此沈继祖非彼沈继祖也……直至沈继祖消逝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问他的情况,是啊,该问的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