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3/10页)

应该说与黄四咪接触最多的还是舜锝,他上大三,还有半年大学就毕业了,课程都巳经学完,只是在家等文凭,闲散得恨不得去拆火车,黄四咪的出现于他只觉相见恨晚,一门心思都投在了黄四咪身上9与女明星交往是需要银子做基础、做铺垫的,所以家里的古玩字画动辄便无缘无故地消逝。父亲发了几回大脾气,均无效果,不过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跟父亲说。有一天父亲在琉璃厂的隶古斋发现我们家收藏的两个雍正时期的牙雕和匏器鼻烟壶摆在货贺上以珍品高价出售,问其由来,掌柜的跟父亲打哈哈,拒不直说。那时大宅门的公子哥儿偷家私出去卖是一种普遍社会现象,掌柜的怎肯轻易将卖主端出,断了财源来路。父亲问不出所以然,便扯住掌柜的不依不饶起来。掌柜的心疼才上身的那件春绸大棉袄,于是便将警察顺福作了牺牲。父亲一到家就着人叫来局子里的顺福,追查鼻烟壶的来头。顺福的脾气很像东直门外驴窝子的那些驴,貌似憨厚老实,实则生冷硬倔,驴脾气一上来谁也不认。父亲闹不出结果,就把儿子们召集在一处,逐个查询。父亲说,鼻烟壶价值本身在其次,首要的是不能惯金家子弟这种盗卖家私、无视祖宗遗物的败家毛病,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这话简直再英明不过了,今天就是要在萧墙之内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任凭父亲苦心劝诱甚至将嘴皮说破,大堂之上,金家众爷们儿自是无人认账,于是父亲又谈些知耻近乎勇,只要承认了便可免于论处的话,众位兄长亦垂手而立,洗耳恭听,无一人言语。父亲自然知道几个儿子的弱点,当下I采用孙子用间之计,扯出老三舜錤,临之以威,恫之以刑,一I通逼供,老三胆小,便开始交代,说老二偷着将家里那个明代1茶晶花瓶送了黄四咪。老二说这是效仿老七,老七将花厅案上|的钧窑大红双耳瓶作为定情物给了柳四咪。接着老二又咬出老I四偷着当了一对白铜雕花的紫漆鸟笼子和桃花雪洞鸟食罐。老四说老三也不是什么好鸟,将父亲赏给他的乾隆仿汉玉圭拿出去卖了换钱,请黄四咪在长安大戏院听了出戏。老三说卖玉圭是实,那是父亲给他的,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似有些人,偷偸摸摸不正大光明,自己拿了东西却让警察进古玩店出手。这一说老二的脸就挂不住,反嘴又说老三和黄四咪去六国饭店开过房间……瓜蔓所及,牵引愈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哥儿几个彻底撕破了脸面,一通混战。父亲的这一招可谓灵验,五间俱起,以逸待劳,不动声色地将儿子们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了解得彻里彻外,清清楚楚。通过分析,父亲认为祸首当是老三,陪黄四咪听戏的是他,与黄四咪去六国饭店的还是他,便把他的媳妇,洙贝勒的大格格静蕴叫来一块儿听训,扫舜錤的脸面,以儆效尤。孰料老三媳妇却犯颜直谏,说父亲以偏概全,循名责实,抓了个老实的垫背,跑了真正的元凶,父既不慈,子便不祗,兄既不友,弟便不恭,逆德则怒之所以聚,金家兄弟间以后难免不恭不敬,亲情凋落,事变百出,到那时便一切都莫可奈何了。

果然,自父亲训话之后,最先出事的是顺福,他的枪丢了。按顺福的说法是老二借了他的枪和黄四咪去德胜门外打野兔子,兔子没打着,枪也没了。但老二却说枪是借了,可是回来就还了,是顺福自己从黄四咪手里接过去的。扯来扯去终是说不清楚,顺福丢了枪是大事,被贬回乡下烧碗,从此一蹶不振。关于枪的疑案解放后“文革”时作为专案又被提起,重点追查对象就是老二。那吋老二老三老四和顺福都被关入牛棚,于是彼此之间又重现了昔日在父亲面前互相厮咬的场面,只不过这场厮咬是背靠背的,以写材料形式互相掲发,于是枝节横生,又弄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新奇来,这自然都是后话了。

总之,因了黄四咪,金家几个兄弟由此视若仇敌,谗口嗷嗷,大有割席分坐,夙世冤家的劲头。黄四咪在弟兄之间却游刃有余,周旋巧妙,或跟老二去什刹海溜冰,或陪着老三去开明戏院听戏,有时也跟老四逛逛京西妙峰山什么的。黄四咪手段的高明在于她让哥儿三个都认为她和自己是真好,所以也都拿出真心来待她,仅她生日那天,金家的玫瑰花就送了三份。三个兄弟中,惟有老三舜錤是有妻室的人,行为上多少有些检点收敛,但他的媳妇静蕴却是个满不在乎的人,她认为丈夫捧女戏子乃“文明”之举,是在给金家撑脸,她丈夫就是把黄四咪娶进门来也不是什么大错。她娘家的父亲有福晋一个,侧福晋仨,收房的丫头又有三四个,妻妾再多,她的母亲照样是贝勒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这才是家族兴旺的表现。这如同她与舜镁的婚姻,她的嫡妻位置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这点她很有自信,所以她对于舜镇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无过多干预。

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在南方工作,这就给了哥儿几个恣意放纵自由驰骋的天地,那段时间他们与黄四咪的来往频繁而热烈,常有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只要一聚首便是争吵,为黄四咪而争吵,于是就发生了摔碗的事情。据母亲回忆说,北平一解放,黄四咪就销声匿迹了,老四曾去斜街找过几次,那座大院早巳换了主人,变作了军管会的办事处。后来哥儿三个都成了家,搬出去了,但逢年聚首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仗还是要开的,每回开仗都打得莫名其妙,谁也不将原委言透,似乎一切也不尽为了黄四咪。

战争在“文革”时期达到白热化程度。

那时亲戚们对金家都避之犹恐不及,连篇累牍的檄文,大轰大嗡的气势,搞得人神魂不安。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风,顺福来了,穿着件黑棉袄,花白的头发蓬着,眼角仍旧烂着,胳膊上那个鲜亮的红袖箍却让人十分的触目惊心。母亲不知顺福所来何为,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准谱,但顺福一声“表姑”,却叫得我母亲差点掉下眼泪来,母亲让他快别这么叫,免得受牵连。顺福说他不怕,他是贫农,解放时划成分,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有几个孩子跟一筐碗,连那虚胖的老婆也没能留住,他这样的人不当贫农谁当贫农?母亲提醒说他还当过伪警察的事。他说不碍事,政府有政策,旧社会的一般箸察共产党不予追究,当过队长以上的才算事,他那时不过是局长的勤务兵罢了。母亲说没事就好,接下来就张罗着为他做炸酱面。顺福说有日子没吃母亲烙的春饼了,母亲说春饼不是一半天能做出来的,什么时候那哥儿几个凑齐了给你们好好做一顿吃。顺福听母亲提那哥儿几个,这才说明来意,原来他是找舜铸,让舜搏写个条子证明枪的确是丢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说不清楚,就是他的贫农身份也保护不了他。母亲一听当时脸色就变了,说金家成分髙,这次运动受冲击是难免的,母亲劝顺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么枪的事。顺福说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那个一解放就没了影的黄四咪实际是个国民党特务,斜街那所大院,曾经是国民党东城党部,解放军刚一围城,黄四咪就随着党部撤到台湾去了,演文明戏不过是一种职业掩护。黄四咪在金家发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个三青团员,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现在共产党追查黄四咪的事,要过关的不止是他顺福,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按老四的话说他不过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要紧的是那几只见天跟黄四咪鬼混的金钱豹,他们要说清自己恐怕得费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