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2/6页)

深秋的一个正午,风很大,龙山上秋叶飘舞,绣娘放下绣了多半的马鞍垫,对安平说烧酒喝完了,她要去趟南市场。安平说风太硬,出去容易感冒,他给她买就是了。可绣娘说她眼睛发涩,头昏,胸闷,正想在风中走一走,清爽清爽身子,安平也就由着她去了。

绣娘在漫天秋风中走走停停,吃了一肚子凉风。她到了南市场后,进了一家茶馆,想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龙盏镇的茶馆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没有闲座。可绣娘一进来,大半的位置都空出来了,腿脚麻利的老人,都起身给她让座。绣娘拱手谢过大家,拣了张靠近火炉的木椅坐下。火炉上的铜壶呼呼作响,冒着热气。绣娘坐在火炉旁,被水蒸气映衬得恍若仙人。店主见绣娘来了,赶紧给她上了一壶热茶;见她气色灰暗,又上了一块枣泥糕。

老人们正在议论辛开溜身上烧出的弹片,它们像逆时令而开的花朵,令人惊奇。听说辛七杂把一片颜色和形态都不错的弹片,稍作修饰,钻了个小孔,用红绳穿上,当护身符,戴在身上,其余的与他心爱的屠刀摆在一起。辛七杂相信父亲是战士了,可老人们还是持怀疑态度。有人说弹片是他逃跑时,被我方追击留下的;有人说他做了逃兵后,在深山遭遇土匪,被土匪打的;还有人说他厌战,是自己打的,因为受伤后可到后方医院,趁此离开战场。

议论完辛开溜,人们又议论起辛欣来,他啥时能被判死刑呢?听说死刑执行也有新规了,不用吞子弹了,打上一针,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死,一点痛苦都没有。大家都说,辛开溜没赶上个好死,辛欣来倒是赶上了!

说到辛欣来,老人们又议论起白马,安平因为捉辛欣来,将它弄丢了,至今下落不明。大家把头转向绣娘,七嘴八舌的,有人说白马可能被狼吃了,有人说可能被毒蛇咬死了,还有人说可能被黑熊吞了,总之,在他们的想象中,白马被野兽害了。正在此时,住在北口的老于来了。他每次打鱼回来,喜欢到茶馆喝碗热茶。一身腥气的他见绣娘在,说他正想找她呢,他早晨去小星河捕鱼,在岸边的白桦林里,发现了一副马的骨架。虽说它已被鹰隼和乌鸦啄食殆尽,但从散落的白毛和它蹄子上的铁掌看,就是绣娘的白马!因为王铁匠不打铁后,知道绣娘爱马,将铁匠铺剩下的几副不同型号的马掌,都送给了她。绣娘的马,挂的都是王铁匠打的铁掌。这马掌别具一格,钉孔不是圆形的,而是六角星孔。

小星河是格罗江的一条支流,水不深。绣娘年轻的时候,常扛着鱼叉,去叉大嘴鲶鱼,那儿的鲶鱼又大又肥。老于说完白马的下落,绣娘推开茶盅,喊店主结账,说她要去小星河。店主说您今天找着白马了,相当于找着亲人了,大家都高兴,茶和枣泥糕我请客啦。但绣娘坚持付账,而且要把老于的茶钱也付了,乐得老于眼睛眯成一道缝。店主见状,也不推辞了。绣娘付了账,缓缓起身,拱手跟大家道别,说:“你们好好享受着,我见白马去了!”绣娘走到门口,也许腿太沉了吧,绊倒在门槛,瞬间就没了气息。

按照新殡葬法,青山县所属乡镇的人去世,要第一时间上报给青山县火葬场,由他们派出殡葬车,将死者拉到火葬场,火葬后再运回来。绣娘的尸体被抬回家后,老人们都跟到安家,想看看火葬场派来的车什么模样。

但安平并没有给火葬场打电话,等到安泰赶来,他们悄悄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母亲风葬在发现白马骨架的小星河畔。为了使计划顺利进行,他们给母亲净身,换上她早就为自己备下的丧服,谎称火葬场的殡葬车坏了,他们要自己驾车送母亲去火葬场。这样跟到安家的老人们,与绣娘道过别后,各自回家了。安平求老于做向导,加上葛喜宝,由安泰驾车,他们四人护卫着绣娘,上了吉普车,连夜去了小星河。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盏天灯,照亮了绣娘的归程。

他们在午夜时分找到了白马的骨架,它刚好在四棵两两相对的白桦树间,这正是绣娘喜欢的树,像蜡烛一样明亮的树。他们在天明前,在树间搭就一张床,铺上松枝,把绣娘抬上去。白马的骨架像一堆干柴,在绣娘身下,由月光点燃,寂静地燃烧着;绣娘在白马之上,好像仍在驾驭着它,在森林河谷中穿行。

安雪儿那夜没有去小星河,她听了父亲的,告别奶奶后,背着毛边回到石碑坊。那一夜她伫立窗前,一直望着月亮。当月亮隐去,天色微明时,她背着毛边又回到了童年的家。安平刚刚回来,他见了安雪儿,没说把绣娘风葬了,而是告诉她山里下霜了,然后转身去了空荡荡的马厩。安雪儿知道父亲是去哭了,她再也看不到绣娘了,也很想哭,但她不敢,怕吓着毛边。

绣娘被风葬的事情,最终还是传了出去。安泰身为乡长,违犯殡葬新规,上级组织部门说他缺乏原则性,不宜再担重任,将他调整到乡人大做主任。安平觉得弟弟冤,去县委申明,风葬母亲是他的主意,与安泰无关,但这种解释无济于事,新乡长很快走马上任了。这位乡长是县委书记的表侄,人们说他早就想换掉安泰,安排亲属,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安泰这次是自己犯错,送上门来。

人们都为安泰抱冤,说他父亲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鄂伦春人又有风葬的习俗,纵使犯错,也不该将人家的乡长给撸掉啊。安泰倒不介意,他说母亲能与心爱的白马和清风明月同眠,他所背负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绣娘死后三个多月吧,旧历新年将至时,辛欣来一审被判死刑。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未在规定的时间内,提起上诉。安雪儿作为受害人出庭时,尽管辛欣来对强奸她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她站在法庭上,却并不认同。公诉人问她是否被强迫时,安雪儿摇头,说上天认为她该有个孩子,于是辛欣来给她送来了毛边。而王秀满的娘家人,联名上书至法院,请求严惩辛欣来,让杀人者偿命。

辛欣来是在松山市被执行死刑的,那已是腊月了。小蒋代表青山县法院,将辛欣来的骨灰领回,交给辛七杂。小蒋回来跟大家说,负责执行辛欣来死刑的法警说,他被注射了那种致命的黑色药水后,脸上竟然泛起婴儿红,鲜润粉嫩,非常好看。但这种颜色很快潮水般褪去,他停止了呼吸,面色青灰,像一片落入深渊的枯叶。小蒋还听说,辛欣来被押解到执行车上后,还不相信死到临头,脸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梦想有人把他解救出去,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马上会有人叫你们刀下留人的,你们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