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

毛边一岁多,有两根筷子高了,能喝米汤,吃鸡蛋羹,也会走路了。

毛边是在墓碑上学会爬的。他出生后,安雪儿觉得该挣钱养活孩子,又开始刻碑了。只要是温暖的时节,晴朗的日子里,安雪儿在院子里干活,会把一块墓碑平放着,让阳光晒暖它,在上面铺了毯子,把毛边抱上去。毛边在墓碑上学会了翻身,爬行。玩累了,他就躺在上面睡觉。他睡醒的一刻,若是哇哇哭,一定是因为他看到的天空没有云;而有了云彩,他就像望见了母亲的奶,口水横流,挥着小手咿呀叫着,做出要的动作。

大雪覆盖了山林,毛边就不能去院子里玩了,安雪儿也只得在屋子里刻碑了。毛边大概不明白,为什么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好享受,说没就没了,天也亮得晚了?有时安雪儿还没起来呢,他就醒了。毛边也怕孤独吧,他啃手指头和自己做伴。所以只要毛边醒在了安雪儿之前,她会发现儿子的手指沾满涎水,被啃得通红通红的。

入冬之前,安平给石碑坊的外墙抹了黄泥,屋顶又加了层锯末子。虽说屋子的保暖比往年好,但架不住北风和寒流的吹打,零下三十多度的夜里,晚上烧得很热的屋子,凌晨却是凉的了,像是短命的爱情。不过这也带来了一样美事,就是有霜花看了。安雪儿喜欢在早晨生起火炉后,抱着毛边看玻璃窗上的霜花。

霜花跟云彩脾性相同,姿态妖娆,变幻万千。它们有的像器皿,如锅碗杯盏;有的像动物,如牛马猪羊;有的像植物,如树木花朵;还有的像珠链,像房屋,像星辰,像田垄,像闪电,像人,像飞鸟。一扇挂满了霜花的窗户,就是一个大千世界。毛边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每回安雪儿抱着他看霜花,他都要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霜花脸皮薄,一摸就破相了。像蝴蝶的,踪影全无了,好像谁把蝴蝶捉走了;像花朵的,只剩光杆儿了,好像小姑娘把花儿给采了;像碗的,出了个大窟窿,好像淘气的葛小宝用石子把碗砸破了;像猪的,没了脑袋,好像辛七杂提着屠刀来过了;像树的,枝桠间有了圆孔,就像吊了个鸟窝,如果霞光好,圆孔里金光流溢,这个鸟窝就成了金鸟窝了。安雪儿每次看到霜花,都会想起绣娘,她后悔没有从奶奶那儿学来刺绣的本领,不然可以用绣针,把霜花的情景绣出来。

辛开溜成为火葬的第一人后,龙盏镇那些在生死纠结中,挣扎着活下来的老人们,一想死后反正要被烧成灰了,活短了不划算,又都想往长了活了。他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吃喝拉撒,一如从前。不同的是,他们喜欢正午时,去南市场的茶馆聊天,这乐坏了开茶馆的。他们聊得最多的,是棺材的去处和火葬的费用。殡葬新规实施后,上级民政部门下派的工作人员,下到各个乡镇,清理棺材。他们挨家逐户地走,发现棺材,勒令主人三日内处理掉,否则没收烧毁。棺材料都是好料,没收了谁家都舍不得。有的人家将它劈成柴,有的拆开后打成面板、木桶、桌椅,换种方式用着;还有的把最好的一块料卸下,让安雪儿给提前刻成墓碑。当然更多的人家,是听了算命先生的,在棺材里放上主人的相片、衣物、鞋子,然后拉到坟场烧了。算命先生说这么做,等于在另一世造好了屋子,他们走上黄泉路时,自然就去了新居。当然也有心存侥幸的,将棺材藏起,期待有一天还能用上。但工作人员心明眼亮,他们会仔细察看柴垛、草垛、仓棚这些能藏棺材的地方,跟找出敌坏分子一样,一一揪出。

人们不能在家办白事了,白事主持也就失了饭碗,满心不悦。普通大众也不高兴,因为大家习惯了多年流传的老葬礼,有灵棚,有棺材,有长明灯,有供品,有庄严的入殓仪式。病弱的小孩子可以钻棺祈福,儿女们可以在长明灯前守灵。最重要的,人们可以吃丧饭。丧饭对葬礼来说多么重要啊,悲伤在丧饭中,往往被化解了。

龙盏镇的老人们想不通,骨灰盒土葬和棺材土葬有啥区别,山林里不是照样隆起一座坟吗?又不像大城市,骨灰盒是存放在殡仪馆的。他们嫌火葬场收费高,不如在家出殡便宜。就说理容费吧,在家死是没有的,家人给洗洗身子,穿上寿衣就是,可进了火葬场,按照一条龙服务,必得理容,仅此一项,收费就是六百。钱让谁赚去了呢?是开火葬场的,而不是理容师。理容师是李素贞,她因为丈夫被煤烟熏死,愧疚得慌,现在把一半的工资,都捐给火葬场了,可火葬场却没减免理容费。老人们见着安平都说,你那个相好的,脑子咋那么不灵光?她想捐一半工资,捐给个人呀,别捐给火葬场。捐给个人,俺们都念着她的情;捐给火葬场,等于捐给了小鬼,那里都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安平只好讪笑着,说她没犯罪,却要为前夫蹲监狱,脑子确实不灵光,谁拿她都没招儿啊。

辛开溜死后一个多月,绣娘从古约文乡回来了。她佝偻着腰,耷拉着眼皮,整日哈欠连天,好像很困,可躺下却又没觉了。安泰说她得知白马走失后,一直说要追它去。她每天吃过早饭,就去鄂伦春民俗博物馆待着。她不是坐在展厅的一只桦皮船里,把桨板当孩子抱着;就是坐在用电光制造的通红的篝火旁打盹儿。有天晚上,她打点好东西,对安泰说她要回龙盏镇了,这个博物馆缺一个刺绣的马鞍垫,她得回去绣。安泰答应了。

绣娘回来后,先去石碑坊看了看安雪儿和毛边,然后到南市场,买了五瓶烧酒,吃力地拎回家。安平贴着她的耳朵问,您不是不喝酒了吗?她叹息着说:“不喝酒没有梦,我想梦见白马啊。”安平听了心里难过,他多次去山上寻找,却不见白马踪迹;她问遍了附近村镇的人,也没谁看见它。它像一朵云,说散就散了。

绣娘每天吃豆腐,喝烧酒,绣马鞍垫,安平则去山里寻马。时值秋天,蘑菇长出来了,安平找白马时,顺带就采了蘑菇。雪白的桦树蘑,褐色的松茸,金黄的榆黄蘑,这些植物界打伞的公主们,个个娇媚,安平带回它们的同时,也带回了沾在蘑菇上的落叶。落叶有金黄的,有酒红的,有半青半黄的,还有半红半绿的,五彩缤纷,胜似春花。绣娘拿起落叶,总要痴痴地看上好久,像是看着她隔世的恋人。安平知道,母亲怀念进山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一去不复返了。有了鲜蘑,绣娘的下酒菜就不是豆腐了。她亲自下厨,用桦树蘑炒白菜,用松茸炖肉,用榆黄蘑配韭菜,烙馅饼吃。也许吃了蘑菇的缘故,绣娘的气色好看了,眼皮也能抬起来了。她绣的马鞍垫,本来勾勒的图案,都是花草树木的纹饰,现在她把蘑菇也加进来了。每绣完一个蘑菇,她会说:“真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