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罗江英雄曲

格罗江是松山地区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四百多公里长。因为地处北疆,冰冻期长达一百多天,所以冬天的时候,它仿佛成了盲人,被厚厚的冰层覆盖。但只要寒流不再成为统治者,这条江便在暖风的爱抚下,春心荡漾,在四月中下旬,涣然冰释。当冰排像熠熠闪光的报春花,从江上呼啸而过,格罗江的眼睛就睁开了!在中国的江河中,因为它流经之地人烟稀少,地域广大,未被工业化的废水废气污染,两岸没有冒出黑烟的大烟囱,而是一座座宁静的村落,格罗江的眼睛少有的深沉、清澈、明媚。

这条江初始波澜不惊,江面狭窄,水浅,像个羞涩的少女;到了中段,它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了,江面开阔,波涛翻卷,水声滔滔,气势宏大。而格罗江的下游,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江水幽深,风大的夜晚,山岭夹峙的江水,就像在唱一曲凄婉的爱情咏叹调。

一到格罗江活跃的时节,白云就是它怀里的常客了。

松山地区的白云多姿多彩,它们有像花朵的,有像老鹰的,有像牛羊的,有像房屋的,有像锅碗瓢盆的。白云变幻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像花朵的白云谢了,成了一地豆子;老鹰变成了篮子,好像谁要提着它去采摘什么;房屋从一层变成了两层三层,让人慨叹天造房的神速;而那看上去银光闪亮的碗,三秒五秒的,成了一只高颈花瓶了!白云倒映在江水的时刻,盘旋在江上的鸥鸟,会俯冲下来,用翅膀轻轻拍打着,它们大约想不通,天上的奇迹,何以到了人间?

龙盏镇在格罗江的下游,而距龙盏镇五十多里的驻军部队,离三村不远,也在它的下游。

驻军部队是有番号的,番号对外是不公开的,附近的老百姓也不关心番号。因为它驻扎之地,多有野狐出没,人们都叫它野狐团。大家这样称呼这支部队,也隐含着一种美好的期许,一旦边境上起了冲突,野狐团当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狐狸是多么的精灵古怪啊!这支部队自建国时起,就一直驻扎在此。初始是两个连,其后是一个营,现在是一个团的规模。一个团有多少士兵和装备?这是三村五村的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爱谈论的话题。他们把部队附近的山,全都看成工事。有人说临江的两座山被掏空了,里面装满了武器装备;还有人说夜半时,听见轰隆隆的打雷似的声音,可月亮高吊着,夜空无比明净,那是部队趁黑在运进坦克。距野狐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无人涉足的山洞。关于山洞的成因,有两种传说。现实的传说是,这个山洞是建国初士兵们开掘的,装武器弹药的,后来因为蛇恋上了这个洞,夏季游来乘凉,冬季入穴冬眠,这个洞就废弃了,成了蛇的天下,所以洞口被经年的林木和野蒿,自然封上了。而神话的传说也与蛇有关,说是一条在松山地区称霸的巨蛇,最怕光明,于是命令小蛇们开凿山洞,供其休憩。巨蛇要求,这个山洞要有吃的,有喝的。小蛇们除了凿洞,还得掘泉,并不时捕捉蛤蟆和小鸟,运进来供其享用。不效力的小蛇,会被巨蛇咬死。所以传说中的蛇洞,充满了恐怖意味,胆大的人都不敢进山洞。这一带的蛇多为背上有花纹斑点的草蛇,两根筷子那般长,行动迅疾,喜食蛤蟆,人们以为它们是传说中巨蛇的后代,心存惧怕,因而尊称它们为“花老爷”,希望在山里碰见它们,不被伤着。这个洞也就叫“花老爷洞”了。

野狐团的士兵来自天南地北,本地人极少。龙盏镇人最熟悉的士兵,就是安大营。

安泰有两个儿子,安大营和安大庆。安玉顺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时,基本不认人,常把儿子当成上门讨饭的,而将上门做婚服的,当作亲戚,拉着人家的手,泪涟涟地叙旧。他的孙儿们,他也基本不认。比如他把安雪儿当成地主家的丫鬟,问她地主让她捶腿打扇时,偷没偷着摸她的脸蛋和屁股;他还把安大庆当作私塾的学生,问他背不下《三字经》时,挨没挨教书先生的板子。可他见着安大营,却异常清醒,会叫出他的名字,对他说好男儿就该扛枪打仗,保家卫国,不然裆里的玩意儿,长不硬实!安玉顺每次这么说,安大营都会向他点头,安玉顺便教他行军礼。别看他拄着拐,行起军礼,仪容庄严,非常到位。所以安大营没入伍前,军礼行得就很标准了。安泰和葛秀丽并不愿意长子参军,因为安大营功课好,高中毕业后,能轻松考入一所民族大学。可他最终为了践行对祖父的诺言,穿起了军服。安泰和葛秀丽只得尊重他的选择。但他们不愿他离家遥远,特地求松山地区军分区政委,将他分到野狐团。

安大营刚入伍时在基层连队接受了两年艰苦的训练,之后调到团部宣传处做文书,然后又下到基层,历任排长、连长,再回到团部当教导员。安泰夫妇本想让他早点转业到地方,托人安排个好工作,但看他在部队发展不错,就让他安心干下去了。

安大营相貌并不出众,肤色黝黑,如豆的小眼睛,眉毛像没出齐苗的田垄,疏淡至极,鼻子一副沉睡的姿态,软塌塌的,但他的唇角很好看,有微微的笑涡。他气质好,再加上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形很适合穿军装,看上去英气勃勃。他到了婚龄了,安泰夫妇也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他总说还早。他常来龙盏镇看望绣娘、安雪儿和舅舅葛喜宝,这是他至爱的几个亲人。每年清明节,安大营一定要去烈士陵园给祖父扫墓。他会起大早,在太阳升起前赶到那里,那时各路祭扫的人还没到,墓园分外寂静,他会恭恭敬敬行上一个军礼,然后跟祖父说说心里话。

他最初讲给祖父的话,豪情满怀。虽说在和平时期,但部队始终处于备战状态。军中上下,军纪严明,让他觉得当兵是神圣的。可近几年来,尤其是他回到团部之后,发现腐败像瘟疫一样,也在部队蔓延。他刚当兵时的团长郭晋,是个侠骨柔情的汉子,总下基层连队蹲点,与士兵同吃住同训练,常去驻防在边境线的连队视察,士兵们都喜欢他。郭晋离任的时候,很多战士舍不得,都落泪了。而接任他的李奇有,肥头大耳,据说家中很有背景,来野狐团就是镀金的。他贪财,好吃,喜欢打猎,不给他“进贡”的士兵,在团里别想得到提拔的机会。士兵们见着他,若没打立正,立刻就会受到体罚。最受罪的是他的勤务兵,每天要为他整理床铺不说,还得为他洗内衣内裤和袜子。他好酒,每晚都得喝半瓶茅台或是五粮液,这些酒是特供的,千里迢迢运来,所以他来后,专门挖了个酒窖。他广交各路朋友,经商的,做官的,从医的,布道的,他们常来此看他。他迷信风水,受一个道人指点,用卡车从一心山搬来一块状如宝塔的赭石,摆在团部大门口,说是这块巨石,抵得上一个团的兵力。李奇有果然神通广大,在野狐团仅仅两年,便提拔到林市军分区。而深受战士们喜爱的郭晋回军区,只是平调,而且是在后勤部一个不起眼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