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追捕

太阳是地球的长工吧。一年四季,极少见它歇息。

它在夏季尤其能干,早晨四点多出来,下午六七点钟才走,一出工就是十多个小时。也不知到了这时节,老天能否给它加点工钱。

安平骑着白马,在林中没追捕到辛欣来,却随处可见太阳的踪影。太阳没白出工,它的活儿干得也漂亮,山林因它而蓊郁,溪流因它而温暖,野花因它而繁盛,鸟儿的叫声因它而明丽。走在被太阳照耀的夏日山林,就是走在天堂!

安平出来十多天了。他带了足够一个月生活的食品,肉干,酱菜,风干肠,炒米,食盐,压缩饼干等等。当然,帐篷,吊锅,火种,刀斧,手电筒,指南针,常规药品,避蚊油,这些野外生活的必备品,也一样不少,搭在马鞍上。白马老了,力气不比从前,但依然勤恳,灵敏。狼,黑熊,野猪,这些威胁到主人性命的动物,一旦被它发现踪影,就会及时摆脱掉。聪明的马,既是主人的奴仆,也是保镖。

安平带了一张松山地形图,对辛欣来可能的藏匿点作了种种分析。他知道自己犯了死罪,一定会朝人迹罕至之地逃亡,远离居民区和公路铁路所经之地。而他成功逃脱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尽秋来,他还面临着食物匮乏、恶劣天气、疾病等死亡的威胁。而这其中最难忍的,也许是孤独!安平盼望着辛欣来有一天意志崩溃,走出深山自首!

他这么判断,不是没来由的。

这次押运枪支,安平他们乘坐火车执行任务,因为火车比公路安全。安平跟两位同事——大徐和小蒋,晚上八点半,登上开往松山的列车。夏至后的日头,就像泡酒馆的酒徒,红红的脸,下山很晚。他们上车时,天刚黑起来。因为执行特别任务,院领导准许他们包下一个软席包厢。安平他们上车后与列车长取得联系,希望必要时予以协助。

大徐比安平小九岁,一米八的个头,四方大脸,大嗓门儿,硬朗剽悍,喜欢吃,喜欢讲笑话,是法警队的副队长。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第一次执行枪决任务时,竟然尿了裤子。事后他跟安平说,他并不是怕,而是看到枪口下的死刑犯尿了裤子,想着这是他们最后一尿,忽然觉得尿裤子是件无限美好的事情,所以他一边开枪,一边恣意地也将尿撒在裤子里。小蒋未婚,二十多岁,纤细,因为气色差,脸上好像从未晴朗过,人们都叫他“小阴天”。他言语不多,但很机灵。他来法警队三年,只是开庭时押犯人到庭,还没执行过枪决任务。上级法院一安排他执行任务,简直邪门了,他的心脏立刻跳到每分钟一百三十次以上,血压像牛市的股票一样,一路飙升,只好住进医院。而医生每次给他检查后,都说他心血管并无病变,他的症状是过度紧张和兴奋导致的,神经性的。为了这,小蒋专门在黑网站上,下载了几款危险又刺激的杀人游戏,闲来无事就打。那个巴掌大的游戏机成了他的好伙伴,随身带着。他在虚拟的杀人场,是个夺命高手,一路冲关,毫无惧色。他做好了实战的充分准备,可临到要执行任务,他又会像被雷电击中的树一样,倒伏在病床上。所以废除枪决的法令下达时,小蒋既兴奋又沮丧。兴奋的是他不用再那么丢人地突然躺倒,沮丧的是他在游戏中练就的高超杀人本领,永远失去了实战的机会。

那天小蒋带了不少吃食,酱牛肉,卤鸭脖,熏豆干,咸鸭蛋,五香花生米,罐装啤酒,小二锅头等,满满当当的一大袋。他说他妈知道他和领导出行,特意预备的。可押运枪支非同小可,安平下令不得沾酒,就是上厕所,他们也是轮流去,保证包厢有两个人在,以备不测。干吃酒肴,却不能碰心爱的酒,大徐抓心挠肝的,直说这是入了洞房,偏偏新媳妇不让睡她,活活憋死人!安平见状,准许他喝一罐啤酒解解馋。

大徐启开啤酒,嘴唇一触着啤酒沫,便幸福得摇头晃脑的。他敲了一下车窗,无限陶醉地说:“老天真赏脸,给咱这么好的出门天气,还帮咱备了下酒菜,又是烤鸡,又是虾球的,真不赖!”

大徐把大半个金黄的月亮比喻成了烤鸡,把星星比喻成了虾球。

安平说:“照你这么说,银河就是啤酒池了?”

“那当然!”大徐将啤酒递给安平,说:“来两口,我知道你也馋!咱平时三四两白酒都没问题,几罐啤酒,小菜一碟,一泡尿也就没影了!”

小蒋也怂恿他,“安队喝一罐吧,我坐火车从来睡不着觉,你们就是醉倒也没事,我来守夜。再说没人知道咱们出来干啥,包厢没外人,门闩一拉,就是独立王国!你们放心,哪怕苍蝇进来,我都会折断它的翅膀!”

大徐哈哈笑了,说:“安队,你看小蒋多懂事,这么好的年轻人,一准儿能找到好媳妇!有他在,咱高枕无忧,来一罐吧。”

未等安平答应,小蒋已启开一罐啤酒递上,安平只得接了。那漫溢的雪白的啤酒沫,就像一朵绽放的梨花,幽幽发光,散发着春天般的芬芳之气,安平禁不住诱惑,和大徐对饮起来。

他们慢慢喝掉一罐,大徐觉得不过瘾,趁小蒋去厕所的工夫,他咧着嘴,也不商量,像个故意耍赖的孩子,又启开两罐。安平这次主动接过来,一口气喝掉半罐。他压抑,太需要酒的抚慰了。大徐知道安平的郁闷源自何处,他隔着茶桌,将手伸向好友的肩头,拍了一下,说:“老哥,相信我,辛欣来没多大的尿水,孬种一个!我连襟不是在公安局刑警队吗?他跟我说当年审讯辛欣来时——哦,就是引发山火的那次,这小子开始两天嘴硬,坚持说自己没在林子里扔烟头,可他们揍他几顿,夜里不让他睡觉,一天只给他一顿饭,这小子抗不住,立马认账了!我估摸着他逃进深山,现在只有一个活的念头,不会轻易暴露行迹,搜捕也难。再过几个月,等天儿冷了,长夜漫漫,缺衣少食,他受不了,就得往有人烟的地方挪动,抓住他迟早的事儿!”

安平听闻青山县公安局的个别刑警,在审讯嫌疑犯时,如遇不畅,有私下动刑的行为。尽管大多时候,他们因此获取了真实的口供,得以破案,但屈打成招也是有的。在安平眼里,这是对人肉体的征服,而不是灵魂。那些受了冤屈的犯人,心底会埋下仇恨的种子,多少年的劳教都无济于事。这样的犯人一旦出狱,就是一颗流向社会的炸弹,十分危险。

虽说被打的人是辛欣来,让安平心里痛快了一下,但他还是对大徐说:“动刑采口供我还是反对的,冤案十有八九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