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宝姝从家里愤怒地冲出去以后,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玉凤这些日子对她也有些反常,不仅不主动关心她,反而还有些嫌弃她,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她记起了,有一天晚上,玉凤拿了一把弯把锯,让她去把她家的樱桃树和桃树锯掉,她不敢去接她递过来的锯子,玉凤满眼的愠色,把锯子往屋里狠劲地一摔,让她从此不要再去找她。

宝姝这一会儿独自呆在宽巷子的一根柱子边,巷子里已经是黑乎乎的了,只有她还可以捕捉到些微的从对面的口子上射入的亮光,这种光永远都照不亮宽巷子,让宽巷子散发出历史的酸腐味。宝姝呆在那里,像一只孤独的蝙蝠,谁也发现不了她。巷子里时不时有人经过,都是小小心心地,走得亦步亦趋。她顺着柱子滑下身子,坐在了有些潮润的地上。不久就又有一个人影从些微的光亮中走来,身子很单薄,头上的发胶让其脑袋显得异样的圆滑,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非常的熟悉。她有点出不匀气的样子,她甚至用力地把自己缩小,恨不能钻到墙缝里去。正当这人接近自己时,后面又有一个人影匆匆地撵上来:

“爷爷,你慢点,看不清楚。”

爷爷正欲答应时,宝姝陡地一下跳到“爷爷”面前,哇地大叫一声,在爷爷面前扮了一个鬼脸,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随后声嘶力竭地叫一声“董事长”。二先生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吓住了,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要不是文星跑得快,抱住了他,还真的摔倒在巷子里。

“哪个坏蛋?”文星厉声呵斥道。

宝姝却哈哈哈地笑着跑了,怪叫声和笑声在巷子里经久不散,阴魂似的。

小姝被宝姝弄得差点连命都丢了,好在地宝回来了,柳似松他们气冲冲地走了以后,小姝心里反倒开始自责起来:

“都是我不对,晓得她有病,应顺着她。”

自言自语的话,也让地宝给听见了:“顺着她,还要咋顺着她?再顺着她,这一家人都随她剐,随她杀了。”

“不就是要钱吗?”

“我们哪里还有给她花的钱呢?再多的钱也不够她花呀!”

“不晓得上辈子欠了她多少。”

“不给她钱花,估计连命都要搭上。”说后,小姝站起,准备出门。地宝拦住她:“这么晚了,出门去做啥?”

“我这心里慌得很,怕她出事。”

“死了就干净了。”

“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总还是家里的人,是一条命哩!”说后,一把扯开地宝出门去了。

小姝来到玉凤家敲开玉凤的门,水上漂看着她,还没等她问话就说道:“我家是精神病医院还是收容所?”说后就把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小姝也不委屈也不气馁,继续去找,找到三姑家,三姑开门以后问:“宝姝又不在了吗?”小姝答非所问地反问道:“她没上你家来?”三姑点点头,小姝有点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去,三姑出门,拉住小姝的手:“我和你一起去找。”

“不用了,三姑。”

三姑就跟在小姝的后面,又问了几户人家,都说没有看见,门又被关上了。小姝走出寨子,长声呦呦地喊道:“宝姝,你回来!宝姝,你回来呀!妈明天又去给你借钱。”喊了一程,没有一点回应,小姝就坐在地上不走了,眼泪又流下来了。三姑陪在她的身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知咋的反倒把想说的话改成:“宝姝,回来呀,为了你,你妈妈都快气死了,宝姝哩,宝姝,快回来吧!”

她俩的喊声回荡在桃花寨,让寨子里所有人都心酸酸地难以入梦,特别是二先生和玉凤,这声音锥子似的直往心里钻,把心都快钻空了。阿秀也穿衣出门,来到小姝和三姑的身边:

“小姝,还是回去吧,我爸爸傍晚经过宽巷子时让宝姝给实实在在地吓了一回,要不是文星,就吓倒了。然后就跑了,估计是跑出去了,哪里去找,莫把自己整垮了。”

小姝没有任何反应,坐在那里抖动,三姑和阿秀都感到了月光的寒彻心骨,小姝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季节,她不停地喊着宝姝的名字,又不断地责怪自己该把家里所有的零钱都给她。宝姝不仅让她心寒,现在却更让她恐怖:

“三姑,阿秀,你们回去吧,我在这儿等等宝姝,弄不好她就在附近。你们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等等她。”

三姑和阿秀再也不好劝解,她俩只好悄悄地走了,刚走出几步就碰上地宝了,地宝没有和她们说话,三姑说:“好好去陪陪小姝吧,不要坐得太久,寒气大,伤身体。”地宝点点头,让三姑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地宝把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披在小姝的身上,不言不语地也挨着小姝坐在月亮坝子里,俩人仿佛置身在再也走不出去的浩瀚的寒海之中。

就在地宝正欲坐下时,文星急匆匆地跑到阿秀身边,有几分伤感地说:

“妈,奶奶喊不答应了。”

宝姝并没有听见小姝和三姑的呼喊声,冲出桃花寨以后,顺着去城里的方向走了好长一截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垂下头去,上上下下摸遍了,身上分文没有,她知道城里的日子全凭钱喂养着,没有钱的人城里就没有他的日子。天黑下以后很久,她才又起身往回走。走到寨口,她知道她回不了家,背上和脸上还有爸爸留下的疼痛,于是她想起了小时候一起钻过的岩洞。想起岩洞时自然想起了那些关于“姚人”的故事。自听了姚人的故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那岩洞,现在她开始向往那洞,她不再害怕,她不是姚人,但她比姚人还姚人。

洞里很干爽,比宽巷子好上几倍,一进到里面,就有一股融融的暖气从地上氤氲起来,罩在她的身上,甚至可以感到这种暖气让头发飘飞的动感,她很累,摸索着还未走多深,脚下便有玉米秆的铺垫,再走几步,就是一大堆玉米秆,她一歪身子倒在了玉米秆中,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她梦见爸爸和妈妈在到处找她,还有三姑和阿秀,她们一路喊着她的名字,悲情从中而来,妈妈和爸爸坐在月光浩瀚的寒海中,谁也不理会谁,谁也不先去劝谁,生怕弄出点声响让她受惊吓。她实在忍不住他俩的这份固执和相守相候,就跑出去,跪在他们的面前,给他们解释,哭诉着:

“妈妈,爸爸,不是宝姝想这样,不是宝姝要疯,是宝姝不得不疯,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爸爸不得不疯一样。爸爸变疯是为了一个人,我变疯是为了一个钱,为那个人变疯的人不少,为这个钱变疯的人更多。你们回去吧,女儿会好好的,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