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凤算是桃花寨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人。自那次水上漂在桃花寨下游拆摞子让玉凤看见以后,玉凤就主动出来找水上漂谈恋爱了。水上漂已经是成过婚的人了,婆娘几年前死于产后大出血,给他丢下一个儿子。见了玉凤自然是焦渴之中突遇甘泉。但水上漂也不是那种乱来的人,他对玉凤说:“我是有过妻室的人,家里还有一个儿子,我又大你这么多岁,做你的长辈还可以,当你的老公不太合适。”但玉凤就是抓住不放,一有空就往卡子跑,不把水上漂弄到手就是不罢休。三奶奶看出了玉凤的不对劲,就骂她,拦阻她不准她往水里跳:“赶漂的,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就在水上,一不小心就冲起走了,一点都不保险。”玉凤说:“不保险就不保险,人家是挣工资的,在他们局里都是赶漂的高手,工资也高。”三奶奶把这事告诉了胡二娃,二娃说:“现在的事说多了反倒不好,还是妹子自己拿主意吧。”把三奶奶气得直跺脚。

玉凤和水上漂结婚以后,玉凤就去水运站了。冬春还好,水运站把零零星星弃材,漂在水边,搁在崖上的材赶完以后,就回家了,两口子热热乎乎地过日子。水上漂工资一月近六十元,在当时也让好多姑娘眼热心动,加之他们不仅赶,还对自己管辖的那一段进行管理。那些年,岷江河里的木头和岷山上的树一样,哪有一个准数,只要和水运站的人关系好,漂到房前屋后的木头不费多大的神就弄回家了,不做房料也可以劈了当柴烧,有点小权,常常也让沿岸的老百姓请去喝两杯烧老二,吃几块老腊肉,算是吃得开的。只要水上漂在站上,请吃饭的,请喝酒的把门都踢烂了,一旦到了夏、秋,水上漂就难得回家了,整日在岷江河上从这岸跳到那岸又从那岸跳回这岸,满河的木头就是他的桥,每次看他在河上猴跳狗跳的样子都让她心里闷闷的慌,回去就是一身汗。好不容易等他回来,却落汤鸡一样浑身透湿,连个藏跳蚤的地方都没有干的,只等两杯酒一下肚就往桌子上一趴打起了呼噜。有一天,他回来得很晚,她把熥在锅里的饭给他端上来,他却哇哇地呕吐不止,她以为他生病了,正准备去找医生,被他叫住了,眼巴巴十分害怕地望着她一语不发,让她好生害怕,在她再三催问下,他才很不情愿地说道:“今天,我很好的一个朋友在拆摞子时被摞子给砸死了。”她问他找到没有,他说满河都是漂不完的木头,哪里去找,只好喂鱼了。说后又不放心地看着她,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放心吧,凭你那拆摞子的技术,不会出差错的。”

“不见得吧?”他说。

“就是万一有个差错,我都会永远守着你,陪在你身边。”

“我们这些赶漂的人爱听这样的话。”说后就倒在她的怀中低声地抽泣起来。

玉凤知道这山上的木头多得不计其数,几十年也砍不完,她对水上漂说,我给你多生几个小水上漂,让他们以后和你一样下河,话还未说完,水上漂用手封住了她下面的话,然后对她说:“以后,就是有十个、一百个儿子也不要再做水上漂了。”

玉凤真是兑现了诺言,像一个会生蛋的鸡婆不到五年就给水上漂生了五个胖墩墩的儿子,水上漂的工装上就多了很多新补的疤,日子一下就紧绷绷地难以过下去了。

玉凤不得不回到桃花寨,继续种地挣工分,每当这时,她就会更加想念她的爸爸。

嫂子巴桑跟二哥去县上工作,多吉被推荐上了大学,家里就只剩玉凤和三奶奶了。一个人挣工分,几个人吃闲饭,家里的日子很难过,到年底看见人家分粮分钱,她却超分一大截,成了桃花寨的大超分户,水上漂的工资全部拿出来,也填不满家里的大窟窿,一年四季东借西借,还是舀水不上锅。哥哥和嫂嫂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也过得紧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去地里偷点进行添补,把这个家撑起。

三奶奶看出了玉凤的不轨,就对她说:“玉凤,我们家可是祖祖辈辈的正经人家,解放前,你爸爸跟了老地主那么多年,有的是机会,可他根本不往家里拿,落得个人情,也让人家放心,所有的人都对他好。你这样做会败了我们家的门风的。”玉凤看一眼三奶奶,也不说话,鼻子里吭吭的很不高兴。

又过了几天,玉凤连集体地里的黄豆都偷回来了,三奶奶就冒火了,指着她的脸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不为你想,也还要为你爸和妈想想,这家人都让你丢尽了。”玉凤听见妈妈愤怒的骂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是不知道,她甚至比妈妈还知道,但这个家要过日子,她的儿子们的肚子饿了要问她要,没有饭吃,孩子们眼睛都是绿的,哭叫声像鬼一样难听,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她都不管,她只知道如何养大自己的儿子,尽到她当母亲的责任。

林子一旦被砍光,野猪、老熊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寨里除官寨和黑土坡搭了几座棚子守夜以外,寨四周的土地几乎无人值守了。但没有过多久,队长召开社员大会,说玉米地里发现了两腿兽,大家都不知道队长在说什么话,啥叫两腿兽,但队长说到这里就不解释了。附近的地里也就搭起了棚子,看守的任务就交给了民兵们。

按照队长的要求,地宝守了最值得看的那块地,工分不多,任务重。如果守不好,不仅扣掉工分,而且还会根据减产的产量在年底的分配中扣掉分配数,所以大家都不敢粗心。

一开始看守以后,地里就清静了,队长交代过,这种兽不需要吼吓,吼吓不起作用,也不用开枪,能逮着才说明问题,所以他们都是悄悄地到棚子里,尖起耳朵捕捉地里的声音。接连一个星期,地宝看守的地块平安无恙。其它的地方也没有多大的情况,偶尔有的地方有点小情况,也就掉几只玉米,不足以成灾。

这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地宝本不想到棚里去守夜,但天宝说这种夜才最容易出问题,他只好懒洋洋地冒着雨去棚子。上到棚子,除了唰唰的雨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以前的虫鸣,萤火虫的巡视都没有了。这么大的雨让地宝放松了警惕,倒头就呼呼地睡得死狗一样,一觉醒来已是天光蒙蒙,雨却还是那么唰唰地下个不停,他懒得去地里查看,他想不会出什么事。

第二天晚上的雨稍稍地小了一点,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地宝临走时天宝又敲他的警钟,不要睡死了,这种雨夜,两腿兽不来偷,野猪老熊也会来糟蹋。地宝想也是,到了棚子边脱衣服边喔嗬连天地吼一阵子,便睡下了,不一会儿,雨就停了,蝈蝈们就开始鸣叫了,好久没有听到这田园交响曲了,地宝也兴奋了,翻来覆去地总也睡不着。到了下半夜,睡意袭来,他正在走向梦乡,就听见玉米地里有轻微的玉米秆摇动的声音,没有月光的夜很黏地连在一起,让地宝有点透不过气来,地宝轻轻地穿上衣裤,屏住呼吸,猫一样地下了棚子。他蹲在那里,静静地继续捕捉声音,突然就听见玉米地里哗哗的声音。地宝判断这是两脚兽发现自己以后逃跑了,他循着声音的方向,顾不得玉米秆割脸,也不知道高低,从上向下追捕,两腿兽听见有人追来,也就躲起不动了,地宝失去了声音的引导,茫茫的黑夜,竹笼一般的玉米林,哪里去找呢?地宝也蹲着不动了,等待声音出现。他不怕,只要两腿兽等到天亮,看它咋个出现。果然,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传来了,虽然没有先前那么放肆,但毕竟穿透了黑夜,让人听得真真切切。地宝有几分胆怯地循声追去,他甚至可以看见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移动,他紧挪几步,站起来,往前几个大步蹿过去,一下就站在两腿兽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