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天宝和阿姝的秘密在桃花寨已不再是秘密了,巧珍多么希望再来一场运动,但运动终究没有来,她实在受不了,就主动申请去了改土队,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了没多少日子,人们发现阿姝的腰粗了起来,脸上却有点发水肿,阿姝这种年龄的女人了,大家都没往那方面想。

又过了些日子,阿姝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

工程进展到关键时候,地宝便听见贫下中农给他说他爸爸为他添小弟弟了,地宝惊呆了,一把揪住他的头发,铁青着脸说:“玩笑也不能开到这个份上。”贫下中农很镇静地证实:“哪个跟你开玩笑,桃花寨都传遍了。”地宝仍然不明其故地说:

“我妈还在改土队,要生早就生了。”

“不是你妈,是阿姝。”

地宝咹了一声就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了。

巧珍那天正在背石头,是三姑对她说的,她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了,好一阵子才疯笑,疯笑一阵以后就坐在地上哭开了,不断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鬼一样。三姑和其他人都劝她想宽点,她却反问大家:“这事放你们头上想得宽吗?”晚上,三姑说陪她回桃花寨,她在棚子里哆嗦了很久,天都黑了好一阵子,她却一屁股坐在地铺上不走了。

“三姑,我不走了。”

三姑看着她:“不走了?”巧珍点点头。

“明天回去是不是?”

“从此不回去了。懒得听那些龌龊话。”

三姑怕巧珍想不通,就守着她和她说闲话,尽可能地把话扯得远一些。

消息很快就在改土队风也似的传开了。大家都用不可理解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巧珍这才感到那些目光的犀利,让她欲坐不能,欲睡也不能。不离开改土队吧,这里的眼光就让你受不了;离开吧,回到桃花寨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呀,天宝那砍脑壳的塞炮眼的天天守在那烂婆娘处,她的面子往哪里搁,她的自尊往哪里搁,她的心又咋个归于平静呀。不回去又到哪里去呢?她找不到个栖身之地,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心可以得到安适的所在。她是彻底地输给了那个地主婆,是她彻底地击败她了。她以前的批斗,吼骂却成了变本加厉的报应,这都是天宝强加给她的,只要是一个还知羞耻的女人,谁咽得下这口气呢?

这事在专业队也传开了,父亲为地宝送了这么一份厚礼,一个浓缩了所有罪孽和羞辱的大礼。他不敢在工地上抬头,打炮眼时总把铁锤打偏,打在掌钎子的手上,好多时候将锤抡空。贫下中农让他去掌钎子,他的手也被贫下中农打。他俩没法再做这活了,只好找一个地方坐下说话。

想说话又找不到话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是开不了口。

“你说小姝听到这个消息会咋个想?”地宝问。

“我看还是先去把你妈接回来照管几天。”贫下中农说。

就这样东扯南山西扯海总说不到一块去,大家都只好叹口气。收工的口哨响了好久以后,点炮的人都在喊放炮了,他俩才慢慢地往工棚走。

春海不知道地宝这几天出了什么事,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工作不安排,不过问,整个攻坚队的情绪都受到了传染,干起活来都无精打采的,进展一下就慢了下来。他问贫下中农,贫下中农不冷不热地给他甩一句:

“你去问小姝嘛。”

这更让春海搞不明白了,他爸爸生幺儿跟小姝有啥关系。春海不笨,他突然就想到了小姝妈。果然,过一天就传出阿姝给春海生了个小舅子,把春海弄得哭笑不得,坐卧不安。

武生找到地宝说:“回去看看吧,你妈别想不开。”

地宝回到桃花寨,家里关门闭户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地宝吓一大跳,门都没进就往改土队跑,在工棚外碰上了三姑。三姑说:“你妈在工棚里。”

他钻进工棚,巧珍一脸的愠怒,看见地宝过来,抓起一只破鞋就给地宝打过去,地宝躲之不及,就打在他的脸上了,地宝快步上前:

“妈,我来看你。”

“你还晓得有这个妈,你还晓得面子不光彩,以前老子让你把那烂婆娘杀了,你狗日的和你爸爸一个鼻孔出气,如今你知道这人活不下去了?”

地宝看见母亲很伤心地低下了头,但他也不知该咋劝母亲,一时倒语塞了。他不说话,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妈,我们回家去一起商量咋办?”

母亲边哭边骂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跟我一个女人商量啥,有本事去把两个狗男女杀了。”说后,抬起头,充血的眼睛发出两道猩红色的暗光,放射出坚定的光芒,逼视得地宝恨不得有一个缝钻进地里。

地宝蹲在那里不走,巧珍也一丝不动,娘儿俩不知怎么是好。好长一段时间,巧珍好像才重新发现地宝在她身旁,气更不打一处来。

“你还守着老子做啥,有本事你就去把那两个狗男女杀了,那几年咋没把那狐狸精整死呢?”说后,站起来,抓起另一只鞋举得很高,“你守着你无用的妈有啥用,还不给老子滚起走,老子见不得,滚,滚!”话音未落,鞋子就砰砰砰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地宝回到了桃花寨,母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总也抹不去。他恨父亲,都啥年岁了还做出这等丢人的事,他们还怎么在寨里混呢?他地宝好不容易才又在桃花寨人模人样了两天,就又让父亲把屎盆子扣在了头上。他一个人在家里转过来转过去,心里的气就是发泄不了,他像一头困兽在家里发出嗷嗷的怪叫。他把茶杯摔掉,砸得粉碎,他一脚踢翻茶壶,茶壶在地下滚动,但心里的气却越积越多,胸口堵得死死的。他发泄不了啊,又咚咚地冲上楼顶。

月光如死人的脸惨白惨白地铺在地上,周围的影物都如死人的骨头,零乱而泛出幽幽的灵光。他乱砸一通,乱踢一通,有的东西被他踢下碉楼,发出爆炸似的声响,他恨不得有一包炸药,把这碉楼轰上天去。

地宝望着天空,天空那么清冷,月亮那么孤独;再看看那些山岭,山岭那么凄凉,那座官寨在月光的浸泡中显出卑劣的威仪,雄踞在半山上,向他炫耀它的完美存在。地宝的眼睛被官寨久久地刺激,心灵被官寨沉沉地压迫,他不敢想,不愿想他的父亲和那个妖怪现在在做什么,他再也克制不住了,他从碉楼上跑下去,提了一瓶东西冲出了桃花寨。

走在路上,他的脑子里一片杂乱,母亲哭泣的样子一直萦绕于怀,他想他俩现在欢愉和温情的样子,那个小杂种躺在他们中间的样子,他们把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地宝加快了脚步,不断加剧着憎恨,他必须让他们一起去地狱,去受尽地狱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