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月亮没有昨晚的姣好,月光蒙蒙的有一层水雾搅和其中。天宝十分专注地抱着枪靠在棚柱边坐着,连棚床都没上,志在必得。

地宝已在棚床上躺下,没有听见阿姝的吼叫声,心里倒有几分不踏实,他胡思乱想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但在棚子里他才感到了比白天好过的味道,虽然没有了寨里的人,却感到没有那么孤独,没有那么多怪罪、怨恨的眼睛望着他、盯着他。听到蝈蝈、野物们的鸣叫心里就不再那么空落了,看见萤火虫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地飞翔,眼里也不再那么绝望了。好些日子了,他都被这些难以说清的东西死死地缠住,连心都快被勒死了。他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了,可他也是没有办法,他打人,他骂人,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整人,都不是他的本意。他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和驱使,鬼使神差,身不由己。桃花寨所有的人恨他,咒他,他知道,连贫下中农都说他太凶、太黑、太狠,也恨他叫他们去批人斗人整人。以前为他提亲的人现在成了他的谣言散布者,恳求他们为他找亲都像怕传染一样唯恐躲之不及。村里的同龄人有的嫁了,有的娶了,他却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他想小姝,要不是小姝他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胡三爷死后不久,玉凤反倒对地宝好了起来,经常在他面前说小姝的好,还时不时地在他俩中间穿针引线,为他俩创造说话和在一起的机会,甚至还找到天宝,希望为他俩做媒,却被天宝一口回绝了。

玉凤近些日子总又与阿姝靠近,但阿姝对她却存戒心,她弄不明白像玉凤这样的姑娘心也会硬得和石头一样。但玉凤不甘,总是亲亲热热地往一处靠,靠拢后就讨好阿姝,有意识地说些地宝的好话。

阿姝被玉凤的这些好话弄得心里很不受活,便反唇相诘:“你不是还没嫁人吗?”

玉凤也很老到,不气不怨地答道:“我不配地宝。”

“哪个配他呢?”

“小姝呀!两个自小青梅竹马,如今也是相互爱着哩。”

“要嫁你嫁给他,我家小姝享受不起。”说完,阿姝气冲冲地走了。

玉凤讨了没趣还不甘心,望着阿姝背影还送上一句:“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阿姝死活不同意小姝与地宝成亲,让两个有情人却成了生死冤家。小姝也难过了好久好久,但后来看见地宝那么狠那么凶地整人,小姝又庆幸自己没有嫁给地宝。尽管他在批斗她时给了她一些好处,却抹不去已在心里留下的阴影和伤痕。她是地主的女儿,她生得花容月貌,婀娜随风,依然弥补不了成分的亏缺,美的消殒是任何心都留不住的,运动是可以成全美,也可以扼杀和消灭美。她在这严酷如凄风苦雨的日子里等了很多年,还是难以有如意的人上门提亲。母亲有一次抚摸着她,望着她动人的脸说:“你这张脸生得不是时候,你这辈子比妈妈还不如。”说后,就有盈盈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晓母亲的难过,自己打起精神,反倒安慰起妈妈,就当生了一个丑八怪吧!妈妈抿嘴一笑,小姝就流眼泪了。

不久以后,有人上门提亲。小姝用眼光征求阿姝的意见,阿姝看看小姝对媒婆说:“说来听听。”

媒婆是外地人,人胖腿短,柴筒子一样,属于三等媒婆,找不到吃的媒婆能到这么漂亮的女子面前提亲也算她行了善积了德。面对光彩照人的小姝,她觉得有点心虚,话不知从哪说起。

阿姝看出了她心里的不安,已经知道对方的情况了,准备打发她走。她不愿将女儿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如果你都觉得配不上小姝,就走吧!”

媒婆欲走不能,欲说有愧,扭扭捏捏地好半天看着阿姝。小姝不言语,眼里却放射出渴望的波光。阿姝知道小姝眼里的渴望,媒婆就被小姝的目光所吸引,在她的眼里,这已是一个欲火难熬的女人的长长的期盼了。她放松下来,坚定了信心。

“是西风寨牟家的,叫牟春海,地点不好,家道好,成分好,人很厚道,又勤快,就是……”媒婆故意拖长了声音,拿眼睛望着阿姝,阿姝知道这“就是”后面有鬼了。

“就是啥呢?”

媒婆又看着小姝,小姝却没有一点责怪她的意思,这下她才把话从喉管里放出来。

“就是有点秃。”说完,媒婆双目炯炯地看着阿姝。

阿姝知道这对象十有八九是有毛病的,不是残废就是病汉,但却没有想到是秃子。秃子一年四季都戴顶帽子,众人面前帽子不敢揭,认为那会传染。阿姝看一眼小姝的头发,两条乌梢蛇一样的辫子直挺挺地垂在背后,她不敢想象女儿以后变成秃子的样子,那么好的头发一绺绺地失去。她下意识地又取下自己的头帕,摸摸自己的头发,发出十分哀悯的叹息,她想起了她刚嫁给老地主洗头时,侍女对头发的赞叹和官寨所有人对她头发的羡慕之色,如今稀稀疏疏的,如夕阳下的几根荒草纷披在一块岩壁之上。为此,她就看见地宝这雷打的从她头上扯下缕缕头发,缠在手上发出的凶笑。

“秃子?”

“小时候秃得厉害,现在好多了,好些地方都长出来了。”

“你看我女儿嫁给秃子你的心里好受不好受?”

“人家家境好,是贫农。”

阿姝就不说话了,这话戳在了她的痛处。她看看小姝,小姝很平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仿佛秃子不秃子无所谓。

“妈,只要成分好就可以。”

妈望着她,听着这句话,很伤她的自尊。妈妈理解女人,更理解作为女儿的女人。

“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后,阿姝绝望地低下了头。

消息在桃花寨传开以后,很多人都以诧异的目光看小姝,她不足为怪,照样很正常地过日子,不为任何话语所动、所难过。地宝却难过了好些日子,他是彻底绝望了。好几次玉凤想让他与她套近乎,小姝都有意防着他。地宝在她耳边说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吭都不吭一声。他选棚子虽没有了以前的优势和优先权,但他是可以选黑土坡的,他却偏偏选了官寨,原因就是每天晚上去棚子时经过官寨,运气好时还可以与小姝相对而视。听说小姝快嫁人的消息,他很惆怅很空落,但他是牡丹花好——空入目,他与小姝这辈子无缘。心里这么想着却又寻找着原因去找对方和自己相比的不足。当他又听说小姝的未婚夫是个秃子时,他的心里就又升起了希望的新星。这是寨人都看不起的,宁可残不可秃!想了许多天以后,今晚的迷蒙月光却让他再次感到了小姝的不可失去,眼前的萤火虫又让他再次感到了小姝的丽质可以照亮他心灵的黑夜。他从棚床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