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翠婶在他的窗下站立了很久。过了好一阵,他听到卧室的门上“咔嚓”响了一下,那是上锁的声音,随后,他清晰地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拔了出来。那团亮光不久之后就在窗外消隐了,可那种冰凉的上锁的声音却在廊下停留了许久。

5

赵少忠站在那幢高大的门楼下,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显得陌生而遥远。竹林边的一排歪倒的竹篱围着一畦菜地,院中的那口枯井边栽着几棵刺梨树,几只白鸡在树根下刨翻着泥土,对面那带粉墙有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中,灰暗的廊下挂着一扇湿漉漉的渔网正朝地面啪嗒啪嗒地滴着水。

麻脸人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地吸着烟,一个年老的仆人在院中铺着的一张竹席上翻晒着玉米,翠婶站在梅梅卧房的门前不安地搓着双手,在她身后,门洞中垂下的珠帘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对于梅梅的突然出走,事先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直到昨天傍晚,大窖庄的那个媒婆匆匆忙忙赶到赵家大院来找人,赵少忠才知道了这件事。

前一天,村里的更夫天不亮就来到了院中,他神色不安地告诉赵少忠:昨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影在赵家的院墙外转来转去,“看上去像是梅梅。”更夫说,“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只青布包裹在冷风中冻得直打哆嗦。”

“你一定是看错了人。”赵少忠不假思索地搭讪了一句,就将更夫打发走了。随后,镇上一个卖花的老女人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她看见赵家的墓地上有一片火光闪动了很久,好像有人在坟堆上烧纸。起先,赵少忠对这些怪异的说法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过于留心。但是,那天晌午,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指手画脚地冲着他咕噜了半天,他的头发被融化的冰碴淋得湿乎乎的,他慌乱的神色引起了赵少忠的警觉,也许昨夜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他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聋哑的仆人一下子变得衰老不堪,他的行为越来越让人不可捉摸,他一刻不停地在院中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懂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在院中弄出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个骚婆娘说走就走了。”麻脸人说,“事先谁都没有想到。”

“她也许到西乡姨妈家去了。”赵少忠说。

麻脸人将烟锅在廊柱下磕了几下:“我已经让人去那儿打听过了,谁都没有看到过她。”

“这些日子,大窖庄出过什么事没有?”翠婶说。

“能出什么事?”麻脸人苦笑了一下,“那天她从集市上回来,脸色看上去有些吓人。也许她在集市上看到了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会不会……”翠婶说。

赵少忠打断了她的话:“梅梅临走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天晓得她说了些什么。”麻脸人说,“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哭,几天之后就突然不见了人影,我还以为她回了娘家呢。”

“说不定过些日子她还会回来。”翠婶说。

“回来?”麻脸人冷笑了一声,“这一带每年都有女人被官塘镇来的鸨母骗走,她们在妓院里一呆就是几十年,到她们年老的时候,口袋里揣满了鼓鼓囊囊的银子,领回来一大帮野种。”

翠婶像是被麻脸人的话刺痛了,她木木地站在廊下,半晌没有话说。

“女人全都是骚货。”麻脸人骂骂咧咧地说。

“没准哑巴知道这件事。”在回家的路上,翠婶说了一句。

“哑巴?”

“自从赵虎死后,他突然变得唠唠叨叨,碍手碍脚,他也许看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赵少忠说。

天已经黑了下来,赵少忠感到翠婶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跟着他,她的羞涩一如往常,他想起当初将她领回子午镇的时候,她也是这副躲躲闪闪的样子。

6

梅梅是在集市上听说那件事的。她神思恍惚地回到家里,那两个瞎子的影子一直在身后紧紧地伴随着她。麻脸人在廊下晾着渔网,他尽管已经觉察到梅梅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但他正为昨夜输掉的那些钱发愁,便没有理会她。

晚上,梅梅躺在床上泣泣嗒嗒哭到了深夜,她的哭声将麻脸人从浓浓睡意中惊醒之后,他便恼羞成怒地将她推到了床下。梅梅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直躺到第二天黎明,村中传来的公鸡报晓的声音使她忽然萌发了远走高飞的念头。随后,她开始在暗中收拾行囊,在以后一连几天之中,麻脸人似乎感觉到妻子的沉默不语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但是,他对梅梅日益膨胀的试图逃走的念头一无觉察。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梅梅趁丈夫醉酒之际,悄悄地溜下了床,挎着那只青布包裹,走到了村外。

梅梅踩着地上咯吱作响的封冻来到赵家墓地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她从包裹中取出一叠黄纸,在一处背风的坟堆后面点着了火,火光照亮了墓地上杂乱的枯藤和树上栖息的鸟群。她看见子午镇隐伏在静静的黑暗之中,镇子的外围有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路通往运河的渡口。梅梅烧完纸,沿着那条小路朝前走了一段,一种难以遏制的想回家看一眼的愿望使她停了下来。她不知不觉来到子午镇上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了赵家大院中传来的洗碗的声音。

院外的那棵高大的白果树斜倚在墙垛上,翠婶在灶下洗完那些碗碟,举着罩灯,走到院中。梅梅伏在树干的背后,看见翠婶步履蹒跚地走到鸡埘的围栏边,她的脸被灯光衬得红彤彤的,她关好鸡栏走到门槛前,探头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就将那扇大门关上了,随着那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围墙上的那片灯光也慢慢飘向后院。

梅梅绕过山墙朝后街走去。后院的那扇木栅栏门被土秸泥封死了。院内不时地传出父亲的咳嗽声,她身后的那片被砍掉的竹林露出尖尖的竹根,没有遮拦的风从旷野上横吹过来,梅梅的全身一阵冰凉。

梅梅在后院的那带围墙下逡巡了很久,村里的更夫从深巷里没精打采地走出来,他身后随着的一只黑狗狺狺地叫了几声。

“谁啊?”更夫离她越来越近。

梅梅没有搭理他,顺着墙根慢慢地离开了。

午夜时分,她走到了大街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墨河边三老倌的铁匠铺里传来一阵阵淬火的声响,她的身影在碎碎的石板街上拖得很长。在黑黝黝的栏栅的阴影之中,到处都散发着腐烂的鱼虾的膻腥气。

梅梅来到街上那幢肉铺的门前,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将她吓了一跳。她麻利地从包裹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刚刚朝前跑了几步,就听到了身后那个人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