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瞎子慢慢地捻动着手中的蓍草,脸上布满了灰暗的阴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为数不多的几个围观者在薄暮的北风中冻得直跺脚。

瞎子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抬起头来,他的深陷的眼眶静静地滞望着远处,像是在四周的空气中搜索着什么。

“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少忠愣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感到茫然若失。不久,他就听到了瞎子的喉管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遇小过,变卦为未济,凶不可测……遇小过,内艮外震,艮为门,又为鼠,震为雷,雷霆击门,家败,鼠逸为患。变而为未济,未济为离宫三世卦,是为火卦,世爻为午火,应爻为已火,三火为焱,其火最炽,必败于大火……”

瞎子的语调显得格外平静,头上稀疏的几缕白发在风中飘动着,楝树的阴影罩住了他浅灰色的脸颊。

“可有解救之道?”赵少忠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未济,恐终不可济。”瞎子说。

赵少忠的耳畔响起一阵低沉而嘈杂的喧闹声,人群中发出的叽叽喳喳的议论招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他看见河边有几个老人正急步朝这边跑来。翠婶远远地站在院门外,她显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正翘首朝这里张望。

“家覆于火,必祸及于人。”过了一会儿,瞎子又说,“小过为大坎,坎为水,小水犹大水,艮为少男,而处其下,必溺于坎中之水,未济下坎上离,坎水离火各不相容。坎为次男,离为次女,皆不得其位。离火生于木,坎水生于金,今不得其位,反受所生之害,故而次男丧于金,次女亡于木……”

赵少忠木然站立在树下,瞎子的话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着。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镇上的房舍中已经沁出了一片片油灯的光亮。

“长男日后如何?”赵少忠轻声地问了一句,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瞎子说,“未来的一些事眼下还是不说为好。”

瞎子说完,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俯身拎起脚下的那只箧箱,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转过身来。

“午后的时候,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说。

“我将门口的那棵白果树锯倒了。”赵少忠说,“它的确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里面钻满了老鼠。”

瞎子的身影在树下急剧颤栗了一下,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来。

“你其实不该将它锯倒。”过了半晌,瞎子说道。

赵少忠不安地环顾着四周,没有吱声。

“那棵大树虽已枯死,朽伏之日尚早,现在它既然已被你锯倒……”瞎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掐指算来,令郎大限已近。”

“什么时候?”

“不过辰日。”

3

起先,翠婶对那两个瞎子在晒场上所说的话一无所知,不久,这些离奇的筮闻在冬天的北风中像鸡瘟一样越传越远。这些日子,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甚至,前些天,当她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的时候,在猪市的木栅栏边上,她看到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它。

作为一个外乡人,翠婶对于这一带流行的测相风水、占卜问筮的习惯一直不以为然。但是,当越来越多的村人在她跟前拐弯抹角地打听赵龙的生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感到自己也像是被那种神秘的气氛感染了。村里的那些好事多舌的妇女往往利用来赵家借东西的间隙,察看这座行将颓朽的房舍,作出她们对于生死凶吉的荒诞不经的判断。

那两个瞎子的到来,给赵家大院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不幸提供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这些解释在满足了村人固存的好奇的同时,再一次增加了他们对神秘莫测的命运的笃信,而在几天前对于柳柳的死因的种种猜测突然销声匿迹,每一个从赵家大院门前走过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朝它投来匆匆忙忙的一瞥,激动、伤感的神情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翠婶知道赵龙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八,一夜之间,她感到在她眼前飘逝如飞的时间第一次具有了某种意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突然感到自己对于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那个不吉的日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赵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更生的酒坊打牌了。他整天形单影只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目光躲躲藏藏,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看上去,他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这些天,翠婶总看到他的影子在不知不觉地跟随着她。沉默不语的脸上镌刻着渴望交谈的神情,翠婶有好几次挑起了话头,却又想不起来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她在一连几个晚上失眠之后,渐渐地有些害怕看到他。

一天晚上,翠婶在卧室里被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了,她来到院中,看见赵少忠蹲在腰门边,正用一块块木板将那扇木栅栏门钉死。

院外风声如涛,漆黑的夜空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星光,那片竹林在几天之前就被砍掉了,赵少忠将那些长势正茂的燕竹砍倒后卖给了村里的一个篾匠,她对于主人日益加剧的奇异的举动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

翠婶轻轻走到了赵少忠的身后,她的脚踢到了地上的一只空瓶,在一阵清晰的声响中,她看见赵少忠的身体向空中蹿动了一下,迅速地回过头来。

“是我。”翠婶笑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冷了。”赵少忠怔怔地说,“北风从门里灌进来……”

“你将这扇门钉死了,日后去后街买菜就要多转不少路。”翠婶说。

“这扇门斜对着钱老板的那爿花圈铺。”赵少忠叹了一口气,“院子里不时飘进来一股死人的气味。”

“这扇门几十年来一直开着……”

“门外每天都有披麻戴孝的人走过。”赵少忠说。

“今天早上,我发现廊下盖在糠箩上的那块麻布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翠婶又说。

“你整天都在唠叨着它,我将它塞进炉子里烧掉了。”

“这段日子,村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那两个瞎子。”翠婶说。

“事情没准真的就是瞎子所说的那个样子。”

“可我总觉得村里有人……”

“谁?”

翠婶没有再说什么。赵少忠惊骇的神情使翠婶隐约地探视到了他深邃的内心。在赵家大院她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她感到赵少忠心中潜藏着无尽的心事。在罩灯模糊的光亮中,他苍白的枯发在风中飘拂着,他灰暗的脸颊上衰老的痕迹使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