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4/13页)

在田叶军离家出走一年之后,田小会忽然认下了这个老头儿做干爸,她好像忽然就多了个亲人,经常去他家里玩,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辍学后她四处找工作,做过售货员,做过玻璃厂的工人。后来,她在交城县刚开的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份给客人洗脸洗头的工作,每个月有了一点工资,便经常买一些桃酥、猪头肉、二锅头给李段送过去。后来苏月梅开始嫉妒了,那天她一边和面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老买东西孝敬那李老头儿干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他算你什么人啊?”田小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认的干爸。”苏月梅使劲用手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认下了你就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做你干爸给过你一分钱压岁钱没有?反倒要你花钱孝敬他。”田小会的脸抬起来了,看上去忽明忽暗:“我自己挣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苏月梅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像是正在和那面团赌气,她说:“那你就和你干爸去过吧。”

结果这晚,田小会真的住到李段家里没回来。等到半夜的时候,苏月梅哭天抹泪地跑到了李段家门口拍门,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把田小会拽了出来:“你怎么能住在他家里?他一个残疾人,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你怎么敢在他家里睡?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知道?我早说过你不要找他,不要招惹他……”她的眼睛急切地在田小会身上上下搜索着,似乎一定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证据来。

田小会阴阴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干爸。”

“你还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是个男人,是个外人。”

“他老了,还是个瘸子。他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人照顾他。”

“他又没生你养你,你又没欠他,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他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他需要有人照顾他。”

“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我把你生下来养大,你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和田叶军都这样对我。”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涕泪交流,她再一次感到委屈。她反身冲进屋里。李段正枯坐在灯下,讨好地看着她笑,眼睛里闪过一星半点刚吃过猪头肉的诡谲,那条短腿从炕沿上拖下来挂在那里,看上去像条胳膊长错了地方。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掷了过去,她尖叫着:“以后不许你再和我家小会来往,你听到没有?不然我打断你的另一条腿。”他还是笑,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夜晚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田小会听不懂她的话,这老瘸子也听不懂。他们串通一气不去听懂她的话。

从这晚之后,她并没有把田小会从那个外星球上拽回来。田小会照样每天往李段家跑,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买衣服买鞋。她觉得田小会彻底叛变了,李段成了田小会真正的亲人,而她自己却成了一个被收养的母亲,是用来做摆设的。她哭闹,抗争,她数落她:“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田小会正大光明地阴笑着:“你羡慕王小丽?我要是把那钱给你用,你敢用吗?”

苏月梅虚弱地大喊:“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这辈子不想嫁人你就每天往他家跑吧,看别人怎么说你,到时候连个给你做媒的都没有。”她说她的,田小会照样往李段家跑,和苏月梅一怄气便跑到李段家一住几天,拽也拽不回来。苏月梅不敢大吵,每天心惊胆战地给田小会做掩护,生怕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女儿认了个干爸却要倒贴钱,这比那小丽常年被她干爸睡还让她觉得丢人。小丽被人家干爸睡毕竟也算一份工作,每月有工资,还顺带着鸡犬升天,终究比较实惠。可这田小会怎么就鬼迷心窍?不知那老瘸子对她下了什么蛊。

田叶军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田小会没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李段,一个是田叶军。李段坐在凳子上,长腿着地,短腿瑟瑟地悬在空中。田叶军蹲在地上,两个男人正相对着抽烟。地上横七竖八一堆烟尸,青烟在他们中间缭绕,有些杀气腾腾。那些青烟使他们中间的空气变得像软糖一样黏稠,她一时竟无法游过去。她站在那里假装没看见田叶军,冲着李段喊了一声:“干爸,我来了。”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好像真假李逵。看起来在她来之前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一番较量了。

田叶军夹着烟站了起来,像某块自留地里真正的主人一样对她说:“小会,跟我回家。”他的声音比昨晚粗壮了不少,显然是刚刚被李段的惊慌喂粗壮了。李段也站了起来,因为那条短腿的缘故,他站在那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随时准备要倾斜倒塌下去。他目光惊恐地看着田叶军那只夹着烟的手,他在偷看他那截断指,似乎那截断指上还弥漫着生铁气和血腥气。显然,田叶军这十年的经历正在他大脑的空房间里行走,并强行要找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

他歪着肩膀使劲眨着眼睛,乞求地看着田小会:“会会,跟你爸回家去吧,他等你一下午了。”尽管李段平时见了谁都是这种懦弱讨好的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分外刺目,她现在忽然希望他变粗暴变强硬,变成一堵墙,变成一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可是他还是原封不动地倾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她赌气先往出走,田叶军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小会快步往前走,田叶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的声音比他更着急,一路追着她:“小会,你听我说,这十年里我不是不想你们,真的不是,是我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没脸见你们。我一直想着赚钱了再回家,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可是,可是,在外面生活太艰难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里吃过多少苦,为了挣点钱我什么活儿都做过……”

田小会不吭声,更快地往前走,生怕被这些声音捉到了。他还在继续:“……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经常梦到你。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我是真的见到你了。醒来才知道真的是一场梦,我会后悔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那么快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一走了之,可是你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的争吵是会把人逼疯的,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宁愿出去流浪也不愿再受那种折磨。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开一切,去内蒙古的大草原放羊。我先去了内蒙古,又流浪到东北……小会,你知道我回来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