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2/13页)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他们的肉身和骨骼正变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那是一处洞穴,在它的里面最初住着的是时间,时间住久了便凝固起来,渐渐地,这凝固的时间开始向某一种幽灵转化。住在里面的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住到了那照片后面的洞穴里,像个真正的原始人一样。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甚至他会永远活下去。因为,只要用时间饲养他,他就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站在她面前的这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事先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说,让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至于十四岁之后的这十年,却忽然使原来的那个她变得滑溜、游荡,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体,它不顾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经面目模糊,遍体流血。

现在这蛇形的十年也爬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忽然赋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父亲。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连接。

现在,她死死地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只不过是两扇门,还有更多的东西藏在这两扇门后面。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这时候灯啪的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他们有些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她刚才一个人在厨房里也凭空赶了很多路。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尖了,就像刚刚在哪里磨过似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们吃饭吧。”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照着这桌子边上的一寸人间。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饭,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眼热,此起彼伏,像是急于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儿。”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