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刑罚

一九九○年的某个夏日之夜,陌生人在他潮湿的寓所拆阅了一份来历不明的电报。然后,陌生人陷入了沉思的重围。电文只有“速回”两字,没有发报人住址姓名。陌生人重温了几十年如烟般往事之后,在错综复杂呈现的千万条道路中,向其中一条露出了一丝微笑。翌日清晨,陌生人漆黑的影子开始滑上了这条蚯蚓般的道路。

显而易见,在陌生人如道路般错综复杂的往事里,有一桩像头发那么细微的经历已经格外清晰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这排列得十分简单的数字所喻示的内涵,现在决定着陌生人的方向。事实上,陌生人在昨夜唤醒这遥远的记忆时,并没有成功地排除另外几桩旧事的干扰。由于那时候他远离明亮的镜子,故而没有发现自己破译了电文后的微笑是含混不清的。他只是体会到了自己的情绪十分坚定。正是因为他过于信任自己的情绪,接下去出现的程序错误便不可避免。

几日以后,陌生人已经来到一个名叫烟的小镇。程序的错误便在这里显露出来。那是由一个名叫刑罚专家的人向他揭示的。

可以设想一下陌生人行走时的姿态和神色。由于被往事层层围困,陌生人显然无法在脑中正确地反映出四周的景与物。因此当刑罚专家看到他时,内心便出现了一种类似小号的鸣叫。那时的陌生人如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走入了刑罚专家的视野。陌生人来到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前,刑罚专家以夸张的微笑阻止了他的前行。

“你来了?”

刑罚专家的语气使陌生人大吃一惊。眼前这位白发闪烁的老人似乎暗示了某一桩往事,但是陌生人很难确认。

刑罚专家继续说:

“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这话并没有坚定陌生人的想法,但是陌生人做了退一步的假设——即便他接受这个想法,那眼前这位老人也不过是他广阔往事里的一粒灰尘而已。所以陌生人打算绕过这位老人,继续朝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走去。

此后的情形却符合了刑罚专家的意愿,陌生人并没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那是在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以后发生的。由于刑罚专家的提醒——这个提醒显然是很随意的,并不属于那类谋划已久的提醒。陌生人才得知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他发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和自己正准备去的地方无法统一。也就是说,他背道而驰了。事实上,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正离他越来越远。

直到现在,陌生人才首次回想多日前那个潮湿之夜和那份神秘的电报。他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出现时的地方。现在他开始重视当时不断干扰着他的另几桩往事。它们分别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于是陌生人明白了自己为何无法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事实上,电文所喻示的内容,在另四桩往事里也存在着同样的可能性。正是这另外四种时间所释放出来的干扰,使他无法正确地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而这四桩往事都由四条各不相关的道路代表。现在陌生人即便放弃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他也无法走向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和其他的三桩往事。

那是另外一个夏日的傍晚。因为程序的错误而陷入困境的陌生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去路。于是他才郑重其事地注视起刑罚专家。注视的结果让他感到眼前这位老人与他许多往事有着时隐时现的联结。因此当他再度审视目前的处境时,开始依稀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在天色逐渐黑下来时,刑罚专家向陌生人发出了十分有把握的邀请。陌生人无疑顺从了这种属于命运的安排,他跟在刑罚专家身后,走入那幢二层的灰色小楼。

在四周涂着黑色油彩的客厅里,陌生人无声地坐了下来。刑罚专家打亮一盏白色小灯。于是陌生人开始寻找起多日前那份电报和眼下这个客厅之间是否存在着必要的联系。寻找的结果却是另外的面貌,那就是他发现自己过来的那条路显得有些畸形。

陌生人和刑罚专家的交谈从一开始就进入了和谐的实质。那情景令人感到他们已经交谈过多次了,仿佛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了解对方的想法。

刑罚专家作为主人,首先引出话题是义不容辞的。他说:

“事实上,我们永远生活在过去里。现在和将来只是过去耍弄的两个小花招。”

陌生人承认刑罚专家的话有着强大的说服力,但是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现状。

“有时候,我们会和过去分离。现在有一个什么东西将我和过去分割了。”

陌生人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的失败,使他一次次地探察其中因由,他开始感到并非只是另四桩往事干扰的结果。

然而刑罚专家却说:

“你并没有和过去分离。”

陌生人不仅没有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反而离其越来越远,而且同样也远离了另四桩往事。

刑罚专家继续说:

“其实你始终深陷于过去之中,也许你有时会觉得远离过去,这只是貌离神合,这意味着你更加接近过去了。”

陌生人说:

“我坚信有一样什么东西将我和过去分割。”

刑罚专家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他感到用语言去说服陌生人是件可怕的事。

陌生人继续在他的思维上行走——当他远离了他的所有往事之后,刑罚专家却以异样的微笑出现了,并且告诉他:

“我期待已久了。”

因此陌生人说:

“那样东西就是你。”

刑罚专家无法接受陌生人的这个指责,尽管如此使用语言使他疲倦,但他还是再一次说明:

“我并没有将你和过去分割,相反是我将你和过去紧密相连,换句话说,我就是你的过去。”

刑罚专家吐出最后一个字时的语气,让陌生人感到这种交谈继续下去的可能性已经出现缺陷,但他还是向刑罚专家指出:

“你对我的期待使我费解。”

“如果你不强调必然的话。”刑罚专家解释道,“你把我的期待理解成是对偶然的期待,那你就不会感到费解。”

“我可以这样理解。”陌生人表示同意。

刑罚专家十分满意,他说:“我很高兴能在这个问题上与你一致。我想我们都明白必然是属于那类枯燥乏味的事物,必然不会改变自己的面貌,它只会傻乎乎地一直往前走。而偶然是伟大的事物,随便把它往什么地方扔去,那地方便会出现一段崭新的历史。”

陌生人并不反对刑罚专家的阔论,但他更为关心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