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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种单居室的小单元,门前的过道很窄,只有一个人转腰的容量,还被凌空晾着的几只袜子、裤衩之类的东西拦做两半。徐五四一走进来,立刻被一股子酸不溜丢的气味罩住了,像是被窝儿里才有的那种恶臭。走进房间一看,更乱,浏览一圈,又实在没几样家什,床、桌子、柜,一看就知道都是自己打的,样子俗、活儿也粗。墙角斜着一捆用铁丝拢起来的木料,旁边还放着几只蒙着厚厚灰尘的纸箱子,纸箱子上歪斜着一个同样尘封的大鱼缸,鱼缸里没水,却塞着一个竹皮扦的旧鸟笼子。

主人手里拎着扫把,正在扫地,地上烟头狼藉。杜丽明一进来,就大叫有味儿,埋怨为什么不开窗子。

“这不,我也才回来嘛。”主人用扫帚招呼五四,“快坐快坐,别客气。”

徐五四这时才把他看仔细了。这人的岁数和自己差不离,身板儿却粗壮得多了;而在那颗大得出了号的脑袋上,头发却留得很短,一根根小针似的立着;一对浓浓的眉毛更是粗糙触目,像是现贴上去的两片干草,线条分明的下巴则刮得青青,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人就是这样,要是长得太过“丈夫气”,反倒近于凶野了。

杜丽明打开一扇窗户,然后转过身来冲五四笑了一下,“不认识吧,我表哥,葛建元,今天就是他做东。”

“啊”徐五四愣在那儿了。在这一愣之后,他心里猛然暴躁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牲口似的,被杜丽明随意地吆喝来吆喝去,而自己的主意却一点不被她当回事。谁叫你领我上这儿来的!谁叫你领我上这儿来的!他已经非常确切地感觉到胸口上的那团无名火,正在一拱一拱地往上顶!

“坐坐坐,”葛建元殷勤的笑模样跟他那两片粗眉毛一样,就像是刚从别人脸上偷来的,和他那副“硬汉”式的尊容完全对不上号,连那客气的声音也显得过分装饰:“便宜坊太挤了,要等上座儿,人家也该到点关门了,还不如买回来家吃清静呢,真的,我就爱清静。”他匆匆忙忙用扫帚又在地上划拉了两下,便张罗着和杜丽明摆放桌子板凳。

杜丽明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拳头大小、古色古香的玉石怪兽来,端在手上玩味着。

“哎,表哥,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玉的?”

“哦,哦,这是人家的,假玉。快来搬桌子吧。”

杜丽明又把那图腾似的无名兽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儿,才兴犹未尽地放在五斗柜上了。

看着葛建元在桌面上摆了三副碗筷,徐五四板着面孔,说了一句:“你们自己吃吧,我吃过了。”他与其说是给葛建元难堪,不如说是跟杜丽明赌气。

葛建元稍微怔了一下,转瞬之间又恢复了笑态,“你别逗了,这才七点多,你吃什么啦,怎么着嘿,不是瞧不起我吧?”

杜丽明却凝聚起一脑门警惕,在他脸上审视了一下,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我在路上吃过了。”

杜丽明的眼睛瞪起来了,“怎么回事你,干吗这么不痛快?在单位里不顺心,别满处乱撒气呀!”

反倒是葛建元打起圆场来了,“哎,得了丽明,你赶快到厨房去把鸭子端上来吧,那么厉害干嘛,五四儿头一次来,这是跟我见生。”他在五四的名字后面故意加上了一个儿音,透着就那么亲热。

看着杜丽明老大不满的样子,徐五四只好闷闷地坐下了,心里却别扭透了。在杜丽明去厨房端烤鸭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跟葛建元说。

烤鸭端上来了,金油闪亮,白煞煞的葱段整齐地码放在小碟里,旁边还放着深红色的甜面酱,荷叶饼大概刚在火上捅了一下,端上来还冒着热气呢。葛建元说还准备了几样小菜,跑到厨房里收拾去了。趁这工夫,杜丽明冲他问:

“今天又和你们队长不痛快啦?”

徐五四的目光在她脸上怨烘烘地停了片刻,才说:“领我到这儿来,事先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哪怕你跟我言语一声也好呀。”

杜丽明嘴巴动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五四明知道这种指责的口气会叫她的自尊心受不了,可他自己气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你这人真不懂事,怎么好赖不知呢?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吃烤鸭,花钱费工夫,你倒这么不满意那么不满意的,你还是公安人员呢,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葛建元和我们案子有关系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好跑到他这儿吃吃喝喝呢?”

“哎——,你不是说我表哥没问题吗?他要有问题,别说你了,我也不会跟他有来往。人家今天不过是想谢谢你,一片好心,你也别太叫人过不去了。”

“谢我什么?你把那件事告诉他了?咳,瞧你这张嘴!”

这时,葛建元两手端着三四个盘子进来了——油炒花生米、松花蛋,还有猪头肉。他们不再往下说了,徐五四还是第一次对杜丽明这么横鼻子竖眼睛地说话,所以一肚子气似乎也消了大半,他也不能太叫丽明过不去了,葛建元毕竟是她从小相熟的表哥呀。于是他脸上的气候不再那么冰冷,甚至还站起来去接了一下葛建元手上的盘子。

葛建元又哈腰到床底下拿酒,“五四儿,喝啤的还是喝白的?”

他摆了一下手,“我不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不喝酒?来来来,不喝不够意思,今儿嘿,我奉陪到底,咱们同醉!”

他皱着眉,他听不惯葛建元这种油里巴唧的腔调,可还是强迫自己用一种平淡的声音回答:

“我真不喝。”

“算了,表哥,喝个酒,干吗还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不喝你喝。”杜丽明看也不看他,在自己和葛建元面前各摆了一只杯子。“给我来点啤酒,一点啊。”

都落了座,葛建元高声劝菜,“来,吃吃吃。”并且率先大嚼大咽起来。

徐五四动作机械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却不辨其味。他把筷子放下,眼睛被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猛地刺了一下,那是个半躺在床上的全裸体的外国女人。这画和那些家具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极不高明的自制品。葛建元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解释说:

“维纳斯。”

杜丽明说:“表哥,你一个大小伙子的卧室,单独挂上这么一张画,实在不好,快拿下来吧,我看着都难受。”

“世界名画,外面都有卖的……”

“挂世界名画也得讲究场合环境,对不对?就冲你这猪窝似的地方,挂这画就不顺眼,听见没有,拿下来!”

徐五四却带着毫不信任的冷笑,问:“你怎么知道这是维纳斯,是你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