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我感到自己睡在一片莲花塘中,钻入我怀中的是盛开的莲花。在黑暗中,我又抱住了语文老师,十几年前,我在乌金中抱住她时,我见不到她眼中的光,她的体温引发我内心最深处的情绪,这情绪不知来源于何时何地,也许是我的前生,我过去一百年的经历:

我是一只在草原气候中漫步的大象,长着弧线优美的牙齿,在庞大的领地迁徙、生育,最后我衰老了,独自离开,走向死亡。穿过一条秘密的丛林,来到一个召唤我的地方,那里有着数不尽的巨大白骨,那是我家族历代安息的地方。

我如此地相信这一幻觉,因为语文老师也叫我“大象”,她说我抱住她时,仿佛一头大象卷起丛草,灵巧地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说,每当她睁开眼,看到我的头颅搭在她脖子上,异常沉醉的表情,她心底就会升起深深的欢娱,她愿意我爱她。

我醒了。

我躺在一间洁净的房中,睡在一张硬木床上,布垫只有薄薄的一层,在床边桌上放着一台九寸黑白电视,音量调到最小,我在纪念馆门口遇到的妇女坐在床脚,入神地看着,她侧对着我,线条舒展,她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中,形状完好的眉毛极为放松,她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表情,却令我倍感忧伤。

我醒了有两分钟,她没有发觉,而我却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地方经过了水的清洗,留下几片冰凉。我仰起上身,想引起她的注意,但过了一会,她才说话:“你的伤怎么弄的?”我便将火车站录像厅中的情况说了一遍,她点点头没有言语。

她静静地坐着,有着语文老师般“智慧的嘴唇”。我将脑海中的幻象告诉她,她只是听着没有语言,我只得起身向她告辞。她看着我将被子叠好,双眼在阴影中眨了一眨,告诉我一个馆中图腾的故事:

那是一个秦朝青铜器上的图腾,上面模模糊糊的有一个人形,这个人形被称为武侠,他在人间生生死死七次,拯救历史长河中七个重要人物的性命后,便长成了一朵莲花,他和人类的缘分只有七次,和任何人的相聚,只是为了可以长久地别离。

她展开我的手掌,那条被称为“命运”的线路直贯掌根,这条纹路的中间有一小截断裂,她说这表明我即将变成一朵莲花。这一小块断裂的空白,证明我是第七次来到人间,来最后一次填补我的空白,掌中的纹路将完美无缺,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我会毫无痛苦地死去。

我很想自己就是武侠,但我在古代史的漫游中总是造成别人的死亡。看着我忐忑不安的表情,她的嘴唇像语文老师般绽放笑容。

我随着她去看那秦代青铜上的人形,但在走近那铜器时我停住了脚步。我即将回到一九八七年,不想因为一个秦代青铜而误入三千年前。我的大脑有着丰富的知识,它数以亿计的细胞仿佛海底的泥沙,将我情感的沉船掩埋。

我和她沿着时间的方向在馆内散步,越过了唐宋元明清,即将来到一九八七年。当见到历史照片上中山装的款式时,我松了口气,精神稍稍松懈了一下。

二十世纪初,袁世凯在清朝灭亡后称帝,宋教仁先生在报纸上对他冷嘲热讽,已经有风声传出袁世凯派出了杀手。我因为这个缘故来到宋先生身边,和我一起保护宋先生的人被百姓们称为“十三武侠”,实际上只有十二个人,因为我一个顶俩。

那一次外出宋先生说要秘密而行,他不想兴师动众,只带一名保镖。他走到了我面前,说:“好像听你说过,你还从未坐过火车。”

宋先生一直对暗杀他的风声不以为然,他所有的保镖都是他朋友们硬派到身边。

我也一样。

在我们的年代,东西方文化交融,受手枪的影响,人们认为武侠有一种飞剑性能在手枪之上,能够像鲨鱼一样跟踪追击直至插入敌人的心脏。我是徽州一名三流的杂技演员,由于宣称自己会使飞剑而出入豪门。每当他们要我表演时,我总是宣称:随意表演不但是对飞剑这一极品武功的玷污,更是对我师承的侮辱,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我还是表演一下飞刀吧。我的飞刀表演是“刀扎蟑螂”,我的刀在众人的眼前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豪门的仆人将它捡起时会惊喜地发现刀头上钉着一只蟑螂。这只蟑螂橡钻石一样被众人传阅……

一位看过我表演的爱国商人求我保护宋先生,我打听到这位大人物已有众多送来的保镖,便没有放过这一机会,当这一事件过去后,作为保护过宋先生生命的人,我的飞剑骗局将会涂上一层神圣的保护色。我背着柄长剑来到宋先生府中,望着那些拿手枪的保镖我友好地微笑。两个月来,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为了宋先生第一次拿出那把飞剑,在十二个人中我才是真正的武侠。

两个月来,在宋先生的环境中,我听到了许多政体计划和崭新思想。我隐约觉得这样一个人会改变大家的生活,我说不好是怎样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我用不着四处行骗。我不想让他的生命因我而消失,又不想离开这个对我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环境。我曾经在吃饭时让一个盘子在筷子上旋转不停,那是我杂技演员身份的明确暗示,不料只是得到了一片掌声……

我存着侥幸心理上了火车,这次旅行也许真的没人知道,我已经决定在这次行动之后向宋先生告别。在春秋时代有一个滥竽充数的故事,由于君王喜欢群奏,一个不会吹奏的人带着一把不出声的乐器混入宫廷的乐团之中,他投入的演奏神情显然是位绝伦的名家……

我脸上是武林高手的沉静,也许这种沉静吓住了暗中隐藏的刺客,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只听到火车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声音。

窗外一直是荒凉的景象,当一排洋房在窗外一闪而过时,我的胃部是急速的疼痛,就快到站了。我转头向身旁的宋先生望去,一道亮光闪在我眼中,一个戴着礼帽的瘦小男子将一把匕首插入宋先生的胸膛。那个瘦小男子飞速地向车厢的纵深处跑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扔出了我的飞刀,那把刀飞出两丈远,重重地摔在地上,每当它摔在地上时都会有一个佣人将它拾起,惊喜地发现在刀尖上钉着一只蟑螂,那只蟑螂是我在扔刀的一瞬以极快的手法插上去的。

这是座小型历史纪念馆,挂满文物的照片,零星的几件文物的仿制品,几乎没有实物,它属于中小学生,每当学生们排队进来,我眼前的妇女就开始了漫长的解说。

习惯使然,她对我滔滔不绝。陪伴着她的话语,情侣漫步般地走向展厅的深处,将我带入无数个神秘的历史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