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4/4页)

我趁着喝茶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说:“这故事一时半会讲不完了,要么改天再讲?”老梁意犹未尽,他看了看表,惊叫起来:“哦,已经快十点了!是该回去了,你手机号码留一下,多少?我拨你。”他拿出手机,摁号码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戳,仿佛很少用手机。

存了我的手机号码,他背起了行囊,又恢复成风尘仆仆的样子。走出茶馆,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在西面,他说:“那好啊,一起走,我们住同一个方向。”走几步,他又问我:“你哪个小区?”我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小区的名字,他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就住在隔壁的小区,怎么这么近,从来都没碰到过你?”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那里住了快十年,到现在楼上住着谁还不知道。”

我们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因为临近深夜,站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对情侣,他们仿佛刚刚从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温差太大,女孩把两只手都插在她男朋友的衣服里面,恨不得整个人都被她男朋友的衣服包裹起来。老梁也注意到了他们,我怕老梁会触景生情,千方百计地帮他转移注意力,我指着公交车指示牌说:“好多线路末班车是9点45分,实在坐不上,我们就打车回去吧,反正也顺路。”老梁看着指示牌说:“不会的,末班车9点45,开到这里10点多了,再等等!”

好在那对情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跳上车走了。这时候,紧接着一辆公交车驶到了跟前,我还没看清线路,老梁催着我上车,我就跟他一起上了车。

车上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我笑着对老梁说:“今天包车了,包公交车,难得!”老梁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靠后门的座位坐下,我也坐了上去。老梁的诉说欲望经过外面一冻,仿佛彻底消退了。

我是第一次乘坐深夜的公交车,可能很多人都没有这个经历,末班车一路开过去风驰电掣,但每到一个站台,司机都会按照白天繁忙时的程序一样,打着靠边停的转向灯,慢下车速,广播里提示站台的名称,到达站点,然后先开后门,再开前门。我探出车窗看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司机又关上前后门,打着车子起步的转向灯,广播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机械地报着下一站的名称。一连好几站都是这样。

我跟老梁悄声说:“这个司机怎么那么刻板,没人了也停?有点像程序设计好的机器人。”老梁默不作声,我说:“你怎么了?上了车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时候车厢内光线昏暗,我只看到老梁靠在椅背上发呆,随着公交车的行进,路灯的光会“哗”地一下倾倒到车厢内,借着那一闪而过的亮光,我看到老梁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那天下车后,老梁冲我挥挥手就快步走了,我抬眼看了一下远去的公交车,上面的线路牌上印着“315”。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老梁,他后来给我发来一条很长的短信,短信里他告诉我,他又去西部了,跟他的乞丐兄弟又相遇了,然后又去了卓玛的家里。跟他上次跟我说的行程几乎一模一样。他说在卓玛的家里,他看到了卓玛她爹,这个会举起猎枪射人的男人已经迅速溃败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卓玛她爹告诉他,年轻时,他曾经错杀过一只苍鹰,为了求得安宁,他把那只苍鹰剖膛开肚,抹上蜡油,制作成标本,供放在庙宇的屋檐下。现在他看到那具已经空洞了几十年的苍鹰标本,常常会害怕,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具苍鹰的标本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射出让人生畏的寒光,他怀疑那只苍鹰的灵魂又回来了。

老梁给我发短信的时候,他正陪同卓玛的爹在高原上搭建了一个祭台,他们像送走自己的家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把那具苍鹰的标本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撒向了天空。

(刊于《山花》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