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2/4页)

“有过这事吗?”我笑着问。

“当然有了,你是不是这些年脑袋受过伤了?”

老梁的讲述让我的过去慢慢清晰了起来。他高中跟我同班过两年,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坐在最后一排有一个好处,就是常常被老师忽略。老梁自然也少不了消磨时光,好端端的课桌成了他铅笔刀下的雕刻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杨丽是个大屁股。

当时杨丽是我们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生,语文老师是个小伙子,大概也喜欢她,老是上课时把她喊起来朗读课文,长此以往,杨丽把一口普通话训练得炉火纯青。我在听杨丽朗读课文的时候就在替她考虑未来,我想她以后多半会去当一个播音员。老梁在听杨丽朗读课文的时候,埋头于他的雕刻作品,这个雕刻作品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我看到杨丽满脸通红,走到老梁课桌旁,把老梁课桌上的书掀了,起初是一本一本地抓起来扔,后来架势有点像掀翻一桌酒席,愤怒遍地流淌。

杨丽的屁股大是个事实,只是她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庞,很多男生都忽略了这个缺点,或者说明明知道这个缺点,大家也都刻意回避,不愿意去提这个事,偏偏老梁把这个大家都不敢说或者不愿意说的事实说了出来。谈论一个漂亮女生的屁股是多么不礼貌的事啊!如果谈论杨丽的头发眼睛鼻子也算了,偏偏是屁股这么一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部位。我觉得老梁当初犯了致命的错误,要评论杨丽的屁股,至少可以找个同学私下用语言描绘,说话多安全啊,跟空气一样,说过听过,哈哈一笑就完了,即使让杨丽听到了,还可以抵赖。话说出去了,没有把柄,除非你能追上声音,把它抓回来。但刻在桌子上就不对了,那是想赖都赖不了的证据,而且把人家的名字刻在上面,又是这么不正经的一句话,简直就跟钉在耻辱柱上没什么差别。

老梁摇了摇我的胳膊说:“你发什么呆?”老梁顺着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块大屏幕上,他说,“画面也不香艳,有什么好看的!”

我幽幽地说:“想起来了,高二开始同班,毕业以后就没再联系过。”

老梁说:“你怎么才想起来!”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记那么牢干吗?”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来了兴趣,因为老梁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和杨丽在雕刻事故后不久竟然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因为那场恋爱,老梁几乎成了人民的公敌,他们却不管不顾,大白天在操场上亲嘴,全校的老师看到他们也摇头,绕着他们走。果然,两个人高中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后来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老梁背着大行囊,仿佛刚从那场爱情跋涉中走出来,我猛然间浑身一颤:“你说的女朋友不会是杨丽吧?”

“早分了,不过我那女朋友跟杨丽长得一模一样,你信不信?”老梁松了松肩膀上的背带,那两条背带紧紧地勒着他的双胛骨,我估计里面有了血印。他说,“走走,坐下慢慢跟你说。”

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松开了双脚,仿佛拔下了两枚钉子,我感觉身上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些,暖意回来了。

茶馆就在呼童街边上,从一个小弄堂拐进去,逼仄的道路走十几步就拐一个弯,每次拐弯都别有洞天,道路两旁开满了书画装裱店,扑面而来的不是艺术气息,而像个加工厂,偶尔有几个装裱的人,头上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卷尺和刻刀在比划。

老梁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说:“路的曲折复杂程度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啊。”老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淡淡一笑说:“等下泡上茶,你更有体会了,茶这东西,上了年纪才慢慢开始喜欢,哪个血气方刚的人喜欢茶道?一道道地泡,年轻人看着心急,没这个定力。”

我觉得老梁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茶道慢条斯理、细水长流的劲,让人有一股讲述的冲动,难怪古代说书人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再说我跟老梁多年未联络,需要这样文火慢慢炖的地方才能续上原来的脉络。

一壶茶下肚,我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老梁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惦记杨丽,当初真不该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初恋啊,初恋如果不得善终,一辈子都走不出初恋的阴影。”

“你们好端端怎么分了?”

“好什么呀,学校虽然像个监狱,至少封闭,走出学校后,那跟走出一片荒漠一个样,人长了见识后可怕啊,她吵着要去深圳,我不想去,去那么开放的地方我心里没底啊,后来她一个人去了,我们就这么断了。”

“她去深圳干吗?”我突然发现自己问这句话,有点失去了底气。

“可能做小姐吧。”

这时候,服务员过来给我们加水,她大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边加水,一边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和老梁两个人很默契地自动停止了谈话,我盯着茶壶,看到里面的茶叶像羽毛一样上下浮动着。等服务员走开,我问老梁:“那你跟后来的女朋友怎么好上的?”

“几年以后,无意间碰到了杨丽在深圳的朋友,她跟我透露杨丽去了藏区。听到消息,我从一具行尸走肉一夜复活,当时天真地以为藏区跟一个江南小镇一样小,去了那里我懵了,真的有种天下很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感觉。”

“然后就遇上了你后来的女朋友?”

“还早着呢。我就在广场上逛,那段日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找人群扎堆的广场,那里很少下雨,每天都是蓝得头晕的大晴天,在人群里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都在广场上晒太阳,晒到肚子饿了就回去。我身上带的钱在某一个午后彻底用完了,那时候还是恍惚的状态,等清醒过来,有一阵心里慌得厉害,就感觉被遗弃在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那后来怎么办?”我送到嘴边的茶停在了那里。

“后来我就坐在广场里当乞丐,起初以为乞丐是很容易的,其实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那里有一个乞丐终日盘腿坐着,两条腿用一块粗布盖起来,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已经看不出高原红,就是一张皲裂的老树皮,我以为他是祖父辈的,一问年纪,竟然四十刚出头。起初我不乐意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并排一坐,显然我是游手好闲,有大把劳动力剩余的。后来他看我要不到钱,冲我招手,分给我他碗里要到的钱。我后来坐到了他身边,你猜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