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4/5页)



女客的席摆在内客厅(即是左边厢房)里。送亲的女客也在上第三道菜时告辞去了。轿子已经提了进来,就停在堂屋外面的阶上,陈氏、徐氏两妯娌很有礼貌地把这两位新客人送走了。

新客人走了以后,无论在内外客厅里,无论在男客或者女客的席上,严肃的空气立刻减少了许多。尤其是在外客厅内笑声、叫声嘈杂地响了起来。人们猜拳,说笑话,甚至拉着这个脸嫩害羞的新郎开玩笑,向他灌酒。

这个拙于应酬的孩子自然不是那些交际场中的前辈的对手。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漂亮的话。要不是觉新给他帮忙,替他开脱,这个晚上他一定会醉倒。

散席以后,有些客人告辞去了,留下几个比较熟的,而且兴致好的。他们有了一点酒意,便借酒装疯,没有顾忌地在客厅里闹了一些时候,后来又嚷着要到新房里去。准备去闹房的人一共有六位。枚少爷虽然非常害怕这件事情,可是他也只得陪着他们进去。幸好有觉新在旁边替他招呼。至于觉民,他一散席就回家去了。

这天新娘在大拜典礼完毕以后回到房里,就垂着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那把椅子上。她一直没有移动过,也没有进一点饮食,或者说一句话。要是有客人进房来,伴娘便搀着她站起,稍微做个行礼的姿势。外面安了席以后,等着男女送亲客人和“舅子”都走了,陈氏便叫人摆一桌席在新房里,由琴、芸、淑华、淑贞们陪着新娘吃饭。她们虽然常常对新娘讲话,而且不时挟菜给她,但是新娘始终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开过一次口,只由伴娘和陪嫁的女仆代替她回答了几句。芸和琴、淑华们在这里谈些闲话,倒也很愉快,还有绮霞、翠凤两人在旁边给她们打扇。她们看见新娘穿着那样服装,泥塑木雕似地坐着的可怜样子,也感到不平。虽然伴娘和陪嫁的女仆两个人站在两边伺候新娘,并且各拿一把扇子在她的背后扇着,但是淑华还看见新娘的鼻上沁出汗珠。这使得淑华生了气。她想: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礼节?为什么要使这位姑娘受这样的罪?她不明白。她找不到一个理由。她想起了蕙表姐,她想起了别的几个熟人,她的思想跑得很快。她想到她自己身上,似乎遇到阻碍了。筷子还捏在她的手里。但是她马上把眼睛睁大往四面一看,她咬了咬嘴唇。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说:“我不会这样。”她忽然放下筷子骄傲地微笑了。琴从斜对面射过来问询的眼光,仿佛在问:为着什么事情高兴?淑华举起酒杯对着琴说:“琴姐,我同你吃完这半杯酒。”

琴迟疑一下,便答道:“也好,就是这半杯。”琴觉得她了解淑华的心情。

她们刚刚放下碗,芸的母亲徐氏进来了。徐氏带笑地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又安慰了新娘两句,便匆匆地走出去。绮霞和翠凤忙着把桌子收拾好。

徐氏陪着几位女客到新房里来,高家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氏都在这里面。伴娘扶着新娘站起来行礼。这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在新房里坐了一会。沈氏的话比较多。她们说了些笑话,新娘好象无感觉的枯木似地端坐在那里。沈氏走到新娘面前想把新娘逗笑。但是新娘老是微闭着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点表情。沈氏还故意把新娘的裙子揭开一角:那双穿着大红绣花鞋的尖尖的小脚跟淑贞的不相上下,沈氏不觉夸奖了一句。她得意地瞥了淑贞一眼,她看的不是面孔,是那一双脚。

就在这时周贵进来报告外面男客人来闹房了。太太小姐们听见这句话,慌张起来,连忙避开,让出了这个房间,只剩下新娘和伴娘、女仆留在里面。徐氏陪着女客到堂屋内和陈氏的房里去。琴和淑华们就到芸的房间。她们可以在那里安安静地谈话。

堂屋里、周老太太和陈氏的房里都还有一些女客。轿子接连地抬进来又抬出去。堂屋内到处都是女人说话声和唤人声。客人渐渐地少起来。周老太太房里客人都走了。陈氏房里还有几个比较熟的亲戚。沈氏和王氏两人听见新房里时时发出哈哈大笑声,她们两妯娌又偷偷地跑到窗外偷听。她们把手指蘸了口水打湿穿纸弄成小洞,从这个洞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形。

克安、克定和四个年纪不十分大的客人(有两个是她们不认识的)在房里,此外还有枚少爷和觉新。枚少爷还是带着那种呆板的表情,不,他仍然带着那种任人摆布的可怜相。觉新背着窗靠了写字台站着。克安弟兄站得较远一点,另外四个人就站在新娘旁边。这四个人装着酒醉毫无顾忌地说着调笑的话。他们时而向新娘作揖,时而把新郎拉到新娘跟前,强迫他做出一些可笑的举动。他们唱着滑稽的戏词,发出奇怪的声音,做出滑稽的动作,把女仆和伴娘都逗笑了。克安和克定不断地哈哈大笑,有时也说两三句凑趣的话。新娘一直很镇静地端坐不动,她的脸上甚至带着冷冰冰的表情。客人们用尽方法都不能使新娘露一下笑容。他们只有在枚少爷的身上报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傀儡,指挥他做这样和那样的事。他们还用锋利的话逼他。拙于言辞的他并不能够保护自己,而且他累了一个整天以后,不但四肢无力,而且全身发痛,好象骨头完全碎了一样。他渴望着休息。他恨不得钻进地板下面闭着眼睛躺一会儿。但是别人不放松他。他似乎还应该受更多的折磨。在这个布置得十分华丽(至少在他看来是十分华丽)的新房里,每件新的物品都在辉煌的灯光下灿烂地微笑。这里有的是明亮,有的是新鲜,而且在那边还坐着一个神像似的美人(那样的打扮使得新娘在他的眼里成了一个美人),这似乎应该使他想到那些闲书(他这一年来就很少看闲书了)里面的得意的描写。它们使他有过一些荒唐的梦,它们曾经偷偷地缠住他的思想。但是如今梦景开始成为真实,一个带着珠光宝气和脂粉浓香的小姐来到他的身边,他却不曾感到一点喜悦。而且一切或隐或现的梦景和潜伏的渴望都被那些繁杂的礼节和没有同情的面貌与语言驱散了。他仿佛是一个落在魔窟里的小孩,一只巨灵的手在玩弄他,威胁他。在这间房里除了觉新以外就没有人同情他,但是觉新也只能暗暗地替他开脱,却不能把他从这个窘人的环境中救出来。

在窗外偷听的人不断地增加。沈氏看得很满意,笑着对王氏说:“到底是他们会闹。他们闹得很有意思。”

“新娘子脸皮真老,你看她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氏不大满意地说。她们想不到枚少爷这时候有着怎样的心情,他是怎样地捱着时刻;她们也忘记了新娘也是怎样地希望这些折磨人的时刻早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