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5页)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持的。觉新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够平安地度过那些难关,行完那些麻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样到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吞下饭去!“他刚刚听见他的祖母说:”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开一个缝,让他落到下面去。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什么。

花轿停在堂屋门口,轿夫们已经把轿杆抽去,轿门正对着神龛。堂屋门前的帷幔被拉拢来,使人看不见新娘怎样被搀出了花轿。

堂屋成了众人的目标。门关上了。人都挤在门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热,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颜色(那是衣服的颜色),别人只能听见赞礼的声音:

“华堂欣值锦屏开……(共四句),初请新郎登华堂,奏乐。乐止。……(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瑶台。初请新娘降彩舆,奏乐……”

枚少爷怀着异样的心情,静听着克安的响亮的声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来。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也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克安唱出了“三请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爷觉得有人推动他的左膀,他的脸突然烧起来,他的两只腿也在打颤。他勉强移动脚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进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阵雾,他的眼光变迟钝了。一切景象都从他的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印象。他只知道别人指给他应该站的地方。他的脸向着堂屋门。他的脑子里热烘烘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听见克安唱“三请新娘降彩舆”的句子,但是他没有看见那两位女亲戚把新娘搀出花轿。进入他的眼里的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色。这一堆颜色移到他的右边停住了。于是又响起克安的响亮的声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来。他机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后他们掉转身朝里换过位置,依旧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机构般地动着。等到克安无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时候,他觉得好象头上着一个霹雳,四肢顿时麻木起来,他带着笨拙的举动移转身子,跟新娘面对面地站着。新娘头上那张大红盖头帕似乎就盖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有一张红得象猪肝似的脸。这一刻似乎过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把这个礼节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烛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门都已打开,花轿早在新娘出轿以后抬走了,拥挤在左边门口的人便让开一条路,高家的觉世和另一个亲戚的孩子穿着新衣捧着一对蜡烛引路。枚少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条粉红绸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里(盖头帕遮住她的脸,伴娘搀扶着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牵进新房去。

枚少爷知道傀儡戏并没有完结,这不过是一个开场。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们进了洞房以后,“撒帐”的典礼又开始了。他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盛喜果的漆盘,开始说起喜庆的颂词。

克安从盘里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东边撒去,铿锵地唱着:“撒帐东,芙蓉帐暖度春风。”接着他又唱:“撒帐南,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东南西北都撒过了。然后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来,同时把喜果往新郎与新娘的身上撒去。这是人们最高兴的时候。男男女女、房内房外的旁观者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尤其使众人满意的,是克安还唱出“撒伴娘”的诗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个年轻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帐完毕,枚少爷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是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应该行“揭盖头”的礼节。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的红纸裹着的筷子。他踌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他抑起头看。他有点胆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气把新娘头上那张盖头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张帕子,把它搭在床檐上。一阵粉香往他的鼻端扑来。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摇晃的珠串和一张粉脸,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高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后,枚少爷没有留在新房里的必要了。他的父亲已经吩咐外面预备好轿子,他应该到冯家去谢亲。这又是一个使他胆怯的工作,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他家来迎亲时的情景:许多人躲在房内或者站在阶上张望,说些尖刻的批评的话,露出轻视的笑容。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那许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标,他不愿意让他笨拙的举动成为别人笑谈的资料。但是他父亲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并且这是结婚典礼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够避免它。他终于硬着头皮走入那顶崭新的拱杆桥。四个轿夫吆喝一声,把轿子高高地抬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内,插着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头上,两条红绸斜挂在他的两肩,宽大的马褂和袍子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内衣被汗水打湿了。额上也冒出汗来。他不象是到他岳父家去谢亲,倒象是被人押着赴刑场。

轿子到了冯家,周贵(他也披着花红,穿着新马褂和新布袍)喜洋洋地先把贴子递进去。冯家已经在等候枚少爷了。轿子在大厅上停下来,枚少爷恍恍惚惚地跨出轿子,由大开着的中门走进里面。人把他引进堂屋。仿佛有许多尖锐的笑声和细语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攻,他不敢把眼睛动一下。他勉强行完了礼。还有人送他走出中门。他跨进轿子,又被举在空中。他吐了一口气。他想,又一个难关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