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4/19页)

在从前,车厢里大多谈论大雨或大旱,谈论“粮价是由上帝决定的”。现在许多人都在翻阅手中的报纸,谈论的话题又都是杜马、自由权、土地归公,谁也没注意车厢上空的瓢泼大雨,虽然坐在车厢里的粮商、农民、田里出身的小市民没有一个不盼着春雨的。一个瘸脚年轻士兵从走道过来,得了黄疸病,乌黑的眼睛流露着哀伤。他拄拐往前移动,摘下满洲高筒皮帽,像乞丐一样伸向每一个旅客,以讨得施舍。人们群情激奋地议论政府,议论部长杜尔诺沃和官家的燕麦……并把过去曾大加赞赏的事拿来嘲讽一番:在朴茨茅斯,维嘉为吓唬日本人,怎样命令他将自己的箱子捆起来……坐在库兹玛对面,留着法式小平头的年轻人红着脸激动地插话:“打扰一下,各位先生,你们在大谈自由……我给一个税务专员当文书,同时写一些文章寄给首都报纸……我写文章管他什么事?他说他也赞成自由,可他听说我写了篇文章说我们消防工作做得不太好,就把我叫去训话:‘狗娘养的,你再写这玩意,我拧下你的脑袋!’请问,如果我的观点比他的左……”

“观点?”坐在年轻人一旁的一个胖阉割派教徒,面粉商切尔尼耶夫突然用侏儒的尖嗓子叫喊。他穿双圆瓶口靴子,一直用那双猪眼在看那年轻人。此时没等对方明白过来,嚷道:

“观点?你也有观点?你还左得多?你光屁股的时候我就见你满地乱跑!你差点儿没饿死,也跟你爹一样是要饭的!你该给专员洗脚,喝冷水!”

“宪法啊!”库兹玛用尖细的声音打断了阉割派教徒的话,站起身跳下马车,朝车门口走去。

他不愿再看阉割派教徒那双年轻女管家式又短又肥的小脚,以及婆娘般厚实的姜黄脸,薄嘴唇……初中教师波洛佐夫也不错!他披件灰斗篷大衣,亮亮的眼睛,滚圆的鼻子,亚麻色的胡须垂到胸口,倚着拐杖亲切地频频点头称是……库兹玛走到旅客上下的车门走道口,吸了一大口寒冷清新的新鲜空气,心中颇为畅快。雨哗哗地敲打顶棚,两侧水流如注,水花四溅。车身摇摇晃晃。雨声、车轮声混杂在一起。迎面而来的电话线如波涛般此起彼伏。浓密、青翠的榛树林一转眼就掠了过去。忽然,一群男孩从路旁探出头来,大声喊着什么,库兹玛感动得笑了,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忽然看见前面对面站台站着个朝圣的,一副沧桑善良的庄稼汉模样,一把白胡子,戴顶宽沿帽,用绳束着呢子大衣,背一个口袋和一把锡壶,脚上套双短筒靴。库兹玛用盖过车轮声和雨声的嗓门向他喊道:

“朝圣回来啦?”

“从沃龙涅什回来。”他殷切地回答,但声音微弱。

“说那儿的人把地主往火里扔?”

“往火里扔……”

“太好了!”

“什么?”

“我说:太好了!”库兹玛高声说。

他转身用哆嗦的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掏出烟袋来卷烟。一下子思绪又乱了:“朝圣的是人民,阉割派教徒和教师难道就不是人民?废除农奴制才不过四十五年,怎么能责怪人民?那么究竟怪谁呢?人民自己!”库兹玛的脸又变得阴沉了、消瘦了。

到了第四站,他出了月台,雇了辆车。农民车夫先开价七卢布,说是距卡扎科沃有十二俄里路程,后减成五个半卢布,最后其中一个说:“给三卢布,我拉你去,都别废话啦。现在可不比从前……”不过口气还是软下来,陈词滥调地说:“饲料贵啊……”终于以一个半卢布的价钱成交。道路泥泞难以通行,车又小,马瘦弱得像驴,竖起两只大耳朵。车慢慢驶出了车站院子。马车夫坐在车杆子上拼命拽着缰绳,似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帮着套马。在车站上,他吹嘘他的马“撒开腿就再也收不住”,眼下显然在为这话感到惭愧。但最窝囊的还是他本人:年纪轻轻,身材魁梧,脚裹白色裹脚布,穿双树皮鞋,上身是带腰带的短衫,破旧的檐帽压住黄黄的头发,身上透着有炉子但没烟筒的农舍气味以及大麻的气味——全像古时候的农夫,但是脸色苍白,不长胡子,脖子粗肿,声音喑哑。

“你叫什么名字?”库兹玛问。

“叫阿赫瓦纳西……”

“名字倒挺美!”库兹玛试探性地想。接着又问:

“姓呢?”

“梅尼绍夫……啊!该死的,快走啊!”

“有病吗?”库兹玛指指他的脖子。

“说有病,也只是喝冷克瓦斯喝多了。”梅尼绍夫避开库兹玛的目光,顾自嘟囔着。

“咽东西的时候痛吗?”

“咽东西——倒是不痛……”

“得,别瞎扯了,”库兹玛严肃地说,“赶早去医院看病!娶亲了吧?”

“娶了……”

“你瞧,孩子生下来,都托你的福,长个好模样儿。”

“不假。”梅尼绍夫表示同意。

他一个劲拉扯马缰。“嘿,简直拿你没办法,该死的!”最后发现是白费力气,也就作罢,放松了下来。沉默许久,突然问:

“掌柜的,杜马开会了没有?”

“开了。”

“听说马卡罗夫还活着,只是不让说。”

库兹玛耸耸肩。鬼知道草原上的这些家伙在想什么!“不过,这地方可富得流油,”他跷着腿坐在光板车上,身下只垫了块破抹布和一小把麦秆,眼睛打量着街道,苦痛地想着。“多好的黑土地呀!路上的泥浆油油地发蓝,树、草、菜园子浓密墨绿……可那些农舍却都是土坯房,房顶上晒着牲口粪。”农舍旁停着一辆快干裂的运水车,运来的水里游动着蝌蚪……这算是富裕人家了。可场上的谷棚已经破旧不堪。有牲口院,有大栅门,房子是麦秆子做的屋檐,砖砌的墙有两排,分正屋和偏屋,房间壁还用石灰画了图案:一处画根棍子,棍端画两个分杈,像是枞树;另一处画了个公鸡模样的东西。小窗也用石灰添上弯弯曲曲的花边。“这也算创作!”库兹玛冷冷一笑,“要说是,也是穴居时代的。”两扇板门上用木炭画了个十字架。门廊一侧横卧着一块大墓石,看来是为爷爷奶奶那辈准备的……是的,这人家可以说是富户了。但房周围是没过膝盖的泥浆,台阶上躺着一头猪,窗户小得很,里面黑咕隆咚:高床板啦,纺织机啦,大炉子啦,泔水桶啦,塞得满满当当……而家是个大家庭,孩子成群,冬天还有小羊羔、小牛犊……湿气弥漫,烟雾腾腾,以致屋里总有股霉味,孩子挨了一耳光,又哭又叫,妯娌对骂:“叫雷轰死你,贱母狗!”盼对方“大斋戒噎死”。婆婆摔炉子,摔叉子,又摔碗,举起青筋暴露的黑手朝媳妇扑过去,喷着唾沫星子咒骂……公公有病动弹不了,便不停地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