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2/19页)

从这样的苦日子中解脱出来后,库兹玛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十字。但总得想法糊口啊!在叶利茨附近,他跟一个牲口贩子干了没多久,就去了沃龙涅什。他早就爱上沃龙涅什的一个有夫之妇,对那儿魂牵梦萦,一待就是十年,住在粮食收集站附近,当中间人并时不时地给报纸写些有关粮食的短文。他用托尔斯泰的杂文、谢德林的小品解闷,不料绵绵愁思涌上心头,萦绕不散:虚度光阴,他这一辈子很快就要完蛋了。

九几年,巴拉什金得疝气死了。库兹玛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是他死前不久。这是一次什么样的会面啊!

一个人阴着脸狠狠地抱怨道:“应该写,否则会像野地里的牛蒡草一样枯死……”

另一个也眯着死气沉沉的眼,艰难地挪动着下巴说:“是的,是的,我早说了,每时每刻都要学习,思考……不断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我们悲苦贫穷的生活……”

他无奈地笑了笑,把喇叭烟卷放在一边,打开小桌的抽屉。

“你读吧,”他从中找出一叠揉皱了的纸和剪报,“读这一沓宝贝吧……我读啊,剪啊,抄啊……我死了,它会对你有用的,这都是有关俄国艰难生活的记录。但是,等一下,有一个小故事我要找来读给你听一听。”

他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便开始寻着眼镜,心急如焚地摸索着各个衣服口袋,最终停下来摆摆手,摇摇脑袋,皱着眉说:

“算了,算了,你现在知道的还少得很,尽力而为吧,别一口吃个胖子。介绍给你的题材,关于苏霍诺瑟的,你写了吗?还没有?真笨!多好的题材!”

“要写就写农村,写人民,”库兹玛说,“你自己也经常说:俄罗斯,俄罗斯……”

“难道苏霍诺瑟不是人民,不是俄罗斯?整个俄罗斯不过是个乡村,你好好记着!看看周围,照你说这是城市?每天傍晚牛羊满街,烟雾笼罩,连隔壁邻居都看不清楚。你还叫他‘城市’!”

苏霍诺瑟……多年来一直回荡在库兹玛的脑海中。考尔拉亚·斯洛博达的这个卑贱老头,他的全部家产只不过是沾满臭虫尿的草垫子和老婆遗留下的带着虫眼的大衣。他靠要饭维生,贫病交迫,以每月半卢布的租金在卖熟食的女摊贩屋里找了床板过活。按女摊贩看来,他只要卖掉家产,生活现状就能大大改善。但他十分珍惜这份遗产——倒不是出于对逝者的怀念,只不过心中认为,自己虽然不能与他人相比,但总算有点儿财产。他觉得这份家产值个大价钱:“如今这样的女式大衣哪里找?”他不反对,压根不反对卖掉它,反而开价高得荒唐,买主听了简直目瞪口呆……库兹玛对村里的悲剧十分了解,不过当他思考如何叙述时,不由得陷入村上的琐碎小事,勾起他对童年、青年时代的回忆,于是思路如一团乱麻。苏霍诺瑟在他丰富绚烂的想象中淹没了,转而想写自己的心声,把摧残他生命的一切披露出来。可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单调和平庸,它以令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化成令他束手无策的琐事……

自那以后,他又一事无成地度过了好几年。和他同居的女人产后发热死后,他到沃龙涅什当过一段时间的中间人,后来又在利佩茨克的一家蜡烛店里当过柜台,在卡萨特金庄园当过办事员,一度成为托尔斯泰的狂热信徒,差不多一年不吸烟,一滴酒不沾,不吃肉,手里不离《忏悔录》,还打算跟着反教堂仪式派迁往高加索……不料有一天他受人委托去基辅办事……那是天气晴朗灿烂的九月末,空气新鲜,太阳不再灼热,列车向前奔驰,车窗大开,色彩缤纷的树林从窗外掠过……可令库兹玛意想不到的是一大群人挤在涅仁的候车大厅门旁围住什么人叫喊,争吵越发激烈,库兹玛心跳加速,朝他们奔去,很快钻进人丛,见到车站站长的红帽子和高个宪兵的灰大衣。那宪兵正斥责三个乌克兰人,他们恭恭敬敬地站着,神情有些固执,身穿厚短粗大衣,脚踩巨大靴子,头戴褐色绵羊帽,可皮帽勉强遮住绑着绷带的圆脑袋。绷带上的血已经结痂,发硬,眼睛肿胀,臃肿而呆滞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净是发干变黑的伤口。原来是这三个人被饿狼咬伤,现去基辅的诊所治疗,他们身无分文,几乎每到一个大站都得饿着肚子等上一整天。库兹玛得知不让他们上这趟车,只因为这车是“特快”,他顿时怒火中烧,在一群犹太人的助威声中冲那宪兵嚷叫,跺脚,因此把他临时拘留,还将他的一言一行做了记录。他一边等下一班车,一边喝得烂醉如泥。

三个乌克兰人是从契尔尼科夫省来的。库兹玛总想象着那是个荒凉的地方,都是些茂密的老林子,三个人与猛兽徒手搏斗的事令他想起弗拉基米尔王子时代,想起原始森林,想起农夫的远古生活。喝得醉醺醺的库兹玛哆嗦着手一边斟酒一边感叹:“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宪兵和那几个唯命是从的穿袍子狗腿子使他憋了一肚子气:宪兵蛮横,三人迟钝,全都该诅咒。罗斯,古罗斯啊!……酒劲上了头,眼前浮想联翩,把一切夸大到不自然的程度,库兹玛热泪盈眶。“‘勿反抗’行得通吗?”他想起托尔斯泰提出的主张,不由摇头苦笑。邻桌有个衣着整洁正在吃饭的年轻军官背朝他,库兹玛饶有兴趣地瞪眼看他:雪白的制服短得要命,高高的腰身都露了出来,让我上去帮他往下扯一下,要是他跳起来嚷嚷,就给他一耳光,看他反抗不反抗……他到了基辅,把正事撂到一边,连着三天饮酒作乐,在城里和第聂伯河陡峭的河岸闲逛。在圣索菲亚大堂祷告的时候许多人都惊奇地打量着站在亚罗斯拉夫石墩前的一个消瘦的俄罗斯人。这人样子真是奇怪,祷告结束了,人们也散去了,看守人把蜡烛熄灭了,可他咬紧牙关,稀疏的灰胡子垂到胸口,闭起深陷的双眼,倾听响彻教堂上空悦耳的钟声,表情既痛苦又幸福……傍晚时,又见他在大堂附近跟一个跛脚男孩坐在一起,泛起忧伤暗淡的微笑,张望大堂的白色围墙和秋空中金色的教堂圆顶。小男孩光着头,肩上跨个粗麻袋,瘦弱的身上披件脏衣裳,一手端着个只有一戈比小钱的木碗,另一只手不停地变换位置和姿势,像摆弄着什么东西般摆弄他那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右腿。右腿已经变形萎缩,膝盖以下光秃秃的,长着金色汗毛的腿肚子细得出奇,被太阳晒得黝黑。四周并没有什么人,他无精打采,疼痛难忍地仰着几经风吹日晒,满是灰尘的短平头,袒露出孩子纤细的锁骨,任凭苍蝇叮着他的鼻涕,不停地拖长声音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