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4/9页)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峯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峯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峯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峯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麽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峯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峯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峯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峯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峯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峯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乾,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峯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峯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峯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麽?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彷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峯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飘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峯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峯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麽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峯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告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峯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峯仪道:「哦!为什麽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峯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麽?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拚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峯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峯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峯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峯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麽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麽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