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3/9页)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麽独独这一次,你这麽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麽严麽?」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管不管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呕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麽特点麽?」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麽,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麽?」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麽有吸引力麽?」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麽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麽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袴袋里。

峯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峯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峯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峯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峯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峯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克坏了……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的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峯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峯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峯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峯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麽多?况且你头发这麽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峯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峯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峯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峯仪道:「我知道你为什麽愿意永远不长大。」